第12章 丨监视

珈裴甩在桌上的文件扬起细小灰尘,“下月中旬是美洲银行一年一次的最高领导层会议,与其他的股东会议、中层管理者会议、合作方会议不同,因为总裁会亲自到美国参与”。

美洲银行年度会议的安保方案像小说般摊开,“当日整个大厦会停止所有业务窗口,限制大厦附近人员的进出”。

“不是说他已经退休不再管理银行了吗?”

“这可能是个噱头”,他坐到我的桌沿,“早期的报纸上说威廉已经退休了,由安东尼奥任代理总裁,但其实威廉是在莫斯科远程操控”

我注意到第17页用红笔圈出的细节——威廉的行程表上标注着“莫斯科-纽约-洛杉矶”的箭头,这与他“退休”的公开声明形成讽刺的对照。

“不得不说威廉很有能耐,在意识到经济危机之前就开始向外界通告债权转让,同时调整银行的债权比例,抛售国债,当时很难有人理解他的做法,罗斯福1933年颁布《紧急银行法》时”,珈裴用警徽压住被风扇吹动的纸叶,“美洲银行的黄金储备是摩根大通的三倍”

他的手指在“星月岛值守排班表”上停顿,泰勒警官的批文就夹在其中,他朝我挑挑眉毛,“找泰勒,要批文”

昨天珈裴被泰勒格雷登警官叫走了,而我今日又受泰勒警官邀请去第四街区查案:一位叫莱昂的老人在家中毒死去,在厨房里发现带有一点死者血迹的小刀。于是还未到现场就把此案暂时定为刑事案件。

不过我指出了死者抽的雪茄被刀割开,里面塞了大剂量的尼古丁,死者口鼻处有棕色泡沫,大剂量尼古丁重度后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亡,而他的儿子在火车站工作,显然,死者中毒时没有人在身边,不能及时就医。

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稍加观察就能知道死者左手上有恢复程度不同的小刀伤口,不难看出他不止一次在切开的雪茄里塞尼古丁了,不必在法医尸检报告出来之前将它草草认定为刑事案件。

泰勒警官的蓝眼睛突然亮得像勘察灯,“您该来当物证科顾问”,他递来的咖啡杯印着‘LAPD 1935’。

我有些心虚,这是我第一次和泰勒警官一起共事,他年纪不大,但在警局很有声望,他见到我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珈裴说他经常这样。

晚餐时泰勒拿出警局的批文,要求洛杉矶警队在下个月中旬分两批到星月岛和美洲银行大厦值守。

为了进一步了解1935年那场火灾,我们再次来到露西家里,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布莱克的叙述让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那天是半夜,近50名帮佣都住在南岸的楼里,我在睡梦中闻到一丝烧焦的味道,随后所有人都在大喊别墅失火了。火星从三楼窗口涌出......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寻找威廉先生的踪迹,因为火光是从他和玛菲娅的卧室冲出来的,但别墅里逃出来的警卫说他们二人早在半小时前就离岛了”,他的手掌在膝盖上反复摩擦,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热浪,“我们来不及想太多,总管家安排着特勤队救火,但火光冲天,从三楼烧遍了整栋别墅,还蔓延到后山的树木,接着是车库里的爆炸声,所有人都在尖叫,灰烬飘在空中”

我问他,“我看到报警记录里是......”

“总管家报的警,火烧到破晓时才被熄灭,别墅烧得漆黑,从内部开始坍塌,甚至还能听到柱子断裂的声音,我后来也只是从总管家那里得知威廉先生把玛菲娅安顿在市中心”

我转而问珈裴,“警局为什么没有记录起火原因?”

“说是无预谋的自燃事件”,他撇撇嘴,“由于别墅内设计问题导致的”

我在“半小时前离岛”下面划了双线,这个时间差微妙得很可疑,足够从别墅从容撤离,却也来不及通知帮佣。

向布莱克告辞时,他提醒我可以拜访爱莲娜的心理医生——圣埃克斯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克·比奇。

回到公寓后,我翻开3月12日的日记页,那里夹着从美洲银行年报上剪下的照片:1929年圣诞晚会上,威廉身后那盏威尼斯水晶吊灯与后来重建别墅里的吊灯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开始敲打玻璃,像当年帮佣们从海岸引水灭火的声响。

......

心理学专家马克医生,我对他的调查并不完整,与他同一时期同校同名的医生有两位。

前天驱车赶了一整夜到达圣伯纳丁县,但铁柱大门在阴雨天气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我心里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门卫室外,那个带着“Security”臂章的老头正用警棍敲着我的警官证,“马克医生?”他浑浊的眼珠从老花镜上缘翻出来,“这里只有教心理学的马克教授,请回吧”

老马库斯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当我转述门卫的话时,他手中的雪茄剪咔哒一声,剪断了半截哈瓦那雪茄,“那些下等人根本不知道大学里还有个医生叫马克的,他们连校长的名字都记不住”,烟丝碎屑掉落在他的真丝睡袍上,“你该用警徽砸开他的驴脑袋,不然我为什么让你去警局?”

小马库斯悄悄对我比划着口型:圣维望。

赛斯校长的办公室门把手上沾了点新西兰黑皮诺的酒滋,墙边用梯子做成书架摆满了书籍。听完我的请求,他用钢笔尾端轻轻敲击着桌面,“马克比奇......圣埃克斯的马克......”,他突然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铜制校徽,“把这个别在领带上,他们总会给圣维望面子的”。

回程时我反复摩挲着校徽,圣维望大学的哥特式尖顶渐渐模糊,而前方圣埃克斯大学的现代主义教学楼再次出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就像我此刻分裂的身份——警探?校友?还是个执迷不悟的写书人?

......

马克医生的助理——一个指尖发黄的老烟枪,他头也不抬地,只是擦拭着墙上的相框。

“额......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关于艾莲娜夫人和......”

他手中的抹布突然掉落,相框玻璃映出我扭曲变形的脸

“出去”

我早该想到的,马克医生早就去世了,他活了近九十岁。我明白他的助理作为医生的职责,不能透露任何患者的信息,但这也让我脑袋疼:威廉、理查德经理、马克医生,我想知道的重要线索他们一定都知道。

警局门口停放着三辆从开发区调过来的警车,威廉快要到美国了。

珈裴在空闲之余还能和我聊聊天,而泰勒警官最近一直紧绷着神经,警局里要安排人到星月岛上好几天,保证星月岛足够安全和钻石海滩的完全关闭。

我本以为他在路上会各种告诉我注意事项,但他一路都很欢快,至少不像前些日子一样焦虑。他给我准备了一副墨镜,虽然带着一丝汗酸味,每当下午时分,海绵反射的阳光总是把人刺得眩晕,我跟在车队后面,那辆黑色凯迪拉克的后备箱里,法国勃艮第红酒的木箱缝隙下,露出丝绸衬里的反光。

“他们所需的红酒比我们的头发丝还多”,泰勒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

我们从利比尔农庄旁的公路直线行驶,山路段一直很颠簸,轮胎卷起尘土飞扬起来,路上的石子敲击着底盘,,绕过威士忌峰向右来到隧道口,检查站的警卫核对通行证时,我注意到他的制服袖口绣着“W.E.”。

星月岛不像从威士忌峰上看起来那么小,我们从佣工楼到别墅坐观光车足足走了20分钟,道路旁的椰子树让我感觉置身在夏威夷海滩。到达布莱克所说的佣人们住的小楼门口,泰勒警官告诉我,“我们要一直呆到下月6日晚,和威廉先生的保镖交接工作之后才能走”。

雇“警察”当保安,还真是有点膨胀的意思。

泰勒警官要进入别墅里勘察,而我不在邀约名单上,只好在太阳落山之前自由巡视别墅周围,别墅外围的自动喷灌系统突然启动,水雾在夕阳下形成一道微型彩虹。我数着三楼起居室的窗户,就像1935年前照片里记录的那样。

既然说这栋别墅是原模原样重建的,那么室内装修也一定和原来一模一样,我从喷泉边向上看去,不来所说的三楼起居室应该就在那个位置。

太阳落山,路灯亮起,草坪上的萤火虫仿佛是可以踩在脚下的星空

晚上我没有立刻入睡,泰勒起床给我递了支烟,烟头在黑暗中划出橘色弧线,“知道为什么叫钻石海滩吗?”他的声音混着海风,“威廉买通了海洋生物研究所,在礁石区投放了三十吨荧光粉”。烟灰飘落在我的笔记本上,“七百万美元”,他笑着摇摇头,“七!百!万!”

一个资本家的奢侈生活,就是,星月岛上的空气都是按每立方厘米100美元来计算的。

我逐渐摸清了别墅周围的值守规律——警察们清晨离开巡逻,午间与别墅守卫换班,到了下午,又会有专门的守卫彻夜轮值。整个星月岛像一座精心编排的舞台,每个人都在固定时间登场、退场,而威廉尚未现身,却已掌握着一切的节奏。

泰勒警官突然被调回市区,接替他的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警——苏珊·帕蒂菲尔。她身材娇小,眼神却锋利如匕首,一见面就对我充满敌意。

“你不是警局的人,也不是威廉的雇员”,她冷冷地说,“所以,别靠近别墅”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我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拔枪。

我试图解释,但她根本不听。

“作家”,她今早在餐厅里对我说,手指轻轻敲击着配枪的枪套,“我不知道你来岛上有什么企图,但在我执勤期间,你最好安分点”。否则......”她抬头直视我,眼神像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就算你比我高出两个头我也能一枪放倒你”。

我差点笑出声,这世上除了阿芙乐尔,没人能真正威胁到我,当初在美国,正是这副与众不同的身高让她在众多记者中一眼注意到我——她说这是我的标志,像灯塔一样醒目。

可苏珊不是阿芙乐尔,她只是一个固执的小警察,死板地执行着命令,我甚至懒得问一句“为什么”。

她真的很讨厌我,吃饭时,她会避开我和其他守卫走在一起;我不过是在佣工楼的草皮上躺着看天空,她就会立即让我离开那里,“回到你该待的地方”,除了每天盯着我以外。

我不太懂,她是个美丽的女孩,才20岁,只比我女儿大5岁,为什么对我如此厌恶。

泰勒在的时候我还能找机会溜进别墅。但现在,苏珊像只警惕的猎犬,死死盯着我的每一步。如果我硬闯,受罚的会是泰勒,我不想连累他。

距离威廉抵达的日子越来越近,星月岛上的气氛也愈发紧绷,我给珈裴打了电话,询问市区的情况。

“一切正常”他说,“除了在警局发呆,我还得跟着电工去银行大厦检查电路,防止线路老化,影响大厦运作”。

我苦笑,“至少你还能动一动,我这边寸步难行”

“那个女警?”珈裴问

“对,苏珊警官”,我叹气,“她恨不得在我脑门上贴个‘可疑分子’标签”

珈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说了句,“小心点”

阳光洒在白色外墙上,整栋建筑熠熠生辉,像一座精心打磨的象牙塔。而我只能远远看着,像个被拒绝上天堂的幽灵。

苏珊站在不远处,手按在枪上,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我。

看来,我得另寻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