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来得很突然,比炎热的酷暑突然下起雷暴雨还突然。
都城一瞬间陷入昏天黑地的狂风骤雨中,沿街的酒幡、招牌、箩筐被刮得哐哐作响,灯火通明的酒楼也在此时黯淡无光。一地飞沙走石裹挟着刀刃一样的泥水刻在行人的脚背上,干燥的衣摆只消片刻就泥泞不堪。上一刻还汗流浃背的人突然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去关门窗。
巍巍宫城内,庄严与恐惧并施压力,所有人都肃穆谨慎,低低地穿梭在空旷的大厦下。
修正殿的大门被打开,临时召集的军政大臣衣冠整齐、步伐有序,涌入殿内。枢密使、左右都督、殿前指挥使、兵部尚书等人排列在前,各营长官、正品将军分列在侧,文官大臣次之,皆等皇帝发话。
皇帝临时穿上龙袍带上冠冕,面色严肃、目光矍铄,扫视在场的所有人,终于缓缓发话:
“徽州距京城不过三百里,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造反,虽然打的是起义军旗帜,但背后之人一定不简单。现如今大敌压境,事出突然,朕不想追究你们的失察之责,只问你们谁敢迎敌?”
枢密使秦先率先跪请:
“臣督察不力,造使叛军压境,请陛下许臣将功补过。”
河南节度使朱驿礽随后跪请:
“论督察,臣忝列河南节度使,却没有及时发现异常,请陛下允许臣带兵迎敌,剿灭叛军。”
一众有关官员相继纷纷跪请,殿内全是他们铿锵有力的话语声和盔甲碰撞的声音。
皇帝沉默不语,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到后面文官身上。虽然文官不会带兵打仗,排兵布阵也不在行,但论知人善用、遣兵调将他们更细心周密。
一位大臣站出来说出大家都不敢说的心声:
“陛下恕罪,臣有异议。君心仁厚,不与诸臣追究失察之责,然不可不考虑内外勾连、遮蔽纵容的可能。叛军骤然暴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徽州,陈兵京畿,而我们在此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背后一定有京中叛徒的协助。未分清敌我之前,最好派心腹要臣接管枢密院及各军各营,看管一切嫌疑人,再论迎敌之策。”
他将话说得很明白,在场的人各自心知肚明自己脱不了干系,不敢与他争辩。
皇帝点点头,还是没说话。他扫视一圈后,突然露出疑惑的神色,
“周子鹤呢?雍王呢?”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毕竟今日白天酷暑难耐,临时放假,他们也是突然接到消息赶到宫里的,免不得有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雍王掌管京都大营十万兵马,周子鹤是当朝首辅,他们缺席确实不应该。
就在杨永霖准备站出来回答时,一急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是杨同贲——
“臣——臣在这儿——臣有要事禀报。”
杨同贲摔进修正殿,浑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他举着一只木匣子,亲自呈给皇帝,然后退到中央跪下称述:
“儿臣不是有意耽搁,是和周相一起去取来此物,好及时禀告陛下。”
他憋着一口气说完,浑身的毛孔都在大喘气,与此同时周子鹤也走了进来。只不过周子鹤气息平稳、步伐稳健、面色从容,好似只是顺道走进来看看一般泰然自若。
皇帝斜了眼周子鹤,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
“不愧是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周长生,劳你大驾亲自走一趟,送个破匣子来……”
突然,他顿住了,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将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重重摔到桌上。
周子鹤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启禀陛下,臣得知徽州叛乱后本想尽快进宫,然路上突然改变主意。臣想,京中一定有人和叛军勾结,而此人必然也会第一时间进宫,好及时掌握我们的对策。既如此,何不打一出调虎离山,趁诸位大人都不在府上,派几个暗探去他们府上看一圈,谁真乱、谁假乱、谁有鬼,一看便知。”
“对对对,”杨同贲接过话头,“阿、、周子鹤,他找到我,和我互为见证,然后我派人去大家伙儿府上看了一圈,果然发现端倪——”
他大喘气的功夫,明显有人待不住了。
“这个木匣子就是我的人拦截的,当时那个仆人鬼鬼祟祟地在雨里跑,也不打伞,就护着怀里的东西,一路跑进——”杨同贲突然脸色骤变,急声大呵,
“把他按住!”
下一刻,一群人扭做一团倒在地上,最底下压着的正是兵部尚书陈辛道。
陈辛道脖颈都挣扎粗了,脸色紫红,青筋毕露,眼里满是怨恨与不甘,看周子鹤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他。可他已经被识破,再多咒骂都是徒劳。
皇帝缓缓走到他面前,伸脚不轻不重地踩住他的手背,俯下身,眼中酝酿着暴风雷霆。他轻声道:
“你?你是朕一手提拔的,这些年朕亏待过你吗?”
陈辛道原本还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对上皇帝的眼睛的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全没了,羞惭低下头。
周子鹤继续解释道:
“木匣子中是兵部尚书的官印,他的仆人在他进宫后偷偷潜入兵部将官印偷了出来。而在他家中,我们的暗探看到十几个骑兵打扮的人整装待发,打的是京城大营的旗号。京城大营由雍王殿下掌管,他从没有派出过这样一支骑兵,显然是有人伪装而成。”
“目的是什么?”众人追问。
陈辛道不回答,周子鹤替他回答:
“目的就是假传指令,扰乱前线边防。”
一语中的,陈辛道明显恐惧起来。
“诸位大人现如今都在宫中,城门、官道、各府各路以及各个关卡都在等宫里的旨意,一旦陛下做出决策,你们还未走出宫门,烽烟就已经传遍京畿。那支骑兵有京都大营的旗帜、兵部的官印,途径的关卡只会以为他们是官家的人,即便后方后知后觉他们是假冒的,却怎么也无法赶在他们前面到达下一关卡。陈辛道是想要利用这个时间差,快传令官一步冲破各个关卡,给叛军送去最新消息。等传令官发现不对劲,再派人往回传消息时,想必他也已经逃出生天。”
皇帝冷冷地盯着陈辛道,既希望他能有所辩解,又恨不得他永远说不出话。不知不觉脚上开始用力。
伴随着陈辛道一声惨叫,门外禁卫军冲了进来,将在场所有人都包围,更是直接将刀架在陈辛道脖子上。皇帝一挥手,禁卫军将所有人“请”了出去。杨永霖看向皇帝,得到他的眼神许可,留了下来。
此时殿内只剩下皇帝、雍王、周子鹤和杨永霖。
皇帝回顾身侧三人,一脸疲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
“公主呢?”
杨同贲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儿子急着进宫,就让阿喜带人包围了陈辛道家还有其他官员的府邸。儿子还擅作主张让自己的人入驻城防军,除非有圣旨或者雍王府令,否则任何人都不能出城,任何疑似信鸽鹰隼的飞禽也都射下来。”
皇帝一脸复杂,不禁点头叉腰,
“不错,难得做事这么周密。”
或许他也猜到了,这么周密的行事风格不可能是杨同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