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悦园。
取意“万悦千欢贵寿无极”。
建造它的人,希望用这座微缩天下山水的林园留住自己的爱女,让她幸福地停留在人间四季,与君同寿。
今斯人已逝,万悦无疆。
唯一脱离这片繁华的,当是万钰。她苦于找不到杨永霖,一直愁眉不展,渐渐与人群走散,一不小心迷失在光怪陆离的幽境中。
这是哪里?夜色不是黑色,而是雾蒙蒙的蓝,一轮浅淡的蓝月犹如盖在天空的印章。遍地不知名的黛色小花像是碎了一地的琉璃,被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更为诡异的紫。踩在布满苔藓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带有湿漉漉的松软,偶尔惊起萤火虫似的星点,倏忽间又躲入朦胧夜幕。
越深入,越寒凉,盛夏不足以支撑这里的温度,细微的风就能惊起一阵胆颤。她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入一只巨大的“笼”——枯死的树木用腐朽的身躯撑起一片紫藤萝云海,大条大条的枝蔓在天上地下扭曲连结,编织出兽口般巨大的陷阱,兽口仿佛在低语某种无声的魔咒,吸引迷途的人儿深陷其中。
这里是地狱还是妖魔的洞穴?往日嗤之以鼻的鬼力怪神之事此刻变得那样真实,仿佛下一瞬这些腐坏朽烂的木头就能活过来,将她一点点缠绕、勒死、吸食……
万钰的脚不听使唤般继续往前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慌乱……突然——她猛得被什么湿滑的东西绊倒,那东西极速地扭曲,蹭着她的脚踝窜进某个黑色的洞口。万钰真真切切的觉得那个东西一定窜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她的后背、胸口、肩膀、脖子都传来湿冷的窒息感。
是蛇吗?
她连眼泪都不敢掉,就这么僵僵坐在地上,眼睛里倒映的还是紫色云海。
就在她快被绝望的紫雾吞噬的那一刻,一盏暖黄的灯照进她的世界,瞬间将她身后无数未知的鬼魅驱散。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希望。
有人来了。
她仰起头如同鲜花渴望阳光一般渴望那张无论熟悉还是陌生的脸,四目相对时,不知谁晃了眼。
雍容华贵的光明公主好似从天而降的佛前牡丹,带来慈爱与圣洁的光,温柔地笼罩失落的人儿。
而在杨同喜眼里,她在这冷寂的幽境中遇见一朵真实而脆弱的栀子花,湿漉漉的双眸盛满渴望,颤抖的娇躯裹挟清香。
“可怜的小丫头,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杨同喜伸出手,用温润柔软的指尖拂去万钰身上的落花,食指与拇指合拢,细细捻出一条花穗,这就是“蛇”。
万钰哆哆嗦嗦站起来,努力回一个体面周到的礼,这是她唯一能报答公主的。
“吓坏了吧?真不知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明明派人守住出入口,就是怕吓到你们这样不知情的小丫头。”杨同喜的嗓音天然娇媚,带着股慵懒劲儿,此刻她无论说什么对万钰而言都是最好的定心丸。
“我……”我不知道。
杨同喜不是要怪她,甚至特意将灯笼往她那边靠了靠。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娘和姐姐来了吗?”
万钰还没完全回过神,所以回答得磕磕绊绊:
“回公主的话……姐姐……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我、我与她们走散了……”
“好孩子,别怕。”杨同喜很自然地搂过万钰,一手拍她的后背,就像哄孩子般。
万钰虽然生在幸福的家庭,但她从小被托付给叔父叔母长大,上一次被母亲这样安抚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何况她已经长大了,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有的为人母有的持家务,不再会有父母抚摸她们的头发、轻拍她们的后背,只因为一场自己吓自己的误会。难怪,他们都说公主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
二人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游园会,回头看,才知道方才的幽境是一只巨大的琉璃钟。琉璃色绀,所以里面才能生出各种奇特的光影,钟顶的巨大宝珠在里面看来就是浅淡的“蓝月”。
杨同喜向万钰解释道:
“夏季燥热,同寿公主的身体却不耐冰寒,有能工巧匠进献这般巧妙的设计,于是仁宗陛下举全国之力熔铸这顶琉璃钟,在里面为爱女缔造了场‘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万钰闻之倍感悲凉,不由自主联系这些日子的遭遇:姐姐的婚姻不幸,战争的残酷血腥,家族的灭顶之灾,父亲的叛国事实……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等她哭够了,才发现公主已经不在了,换之是一位年轻女官提着灯在旁边陪自己。
侍佛说道:
“二小姐,公主有事先离开了,她嘱咐我带你去休息一会儿,顺便换身衣服。”
万钰知道自己又是吓出冷汗又是摔跤又是哭,身上脸上一定都不好看,可惜了为见杨永霖特意定制的衣服全被泥点糟蹋了。只是不曾想公主这般体贴入微,心里更是感激。
她跟随侍佛的指引进入公主休息的厢房,那里已经烧了热水随时可以沐浴。侍佛服侍着她又是梳洗又是更衣又是装扮,让她难免受宠若惊。
于是侍佛蹲下身要为她穿鞋时,她慌乱地躲开了,
“贵人是公主身边的人,实不该由您伺候我穿鞋。”
说着,她自己将鞋袜穿好。
侍佛由衷赞叹道:
“二小姐蕙质兰心,心地善良,难怪公主喜欢。”
万钰刚要谦虚几句,门被人敲响。
杨永霖以为屋里是杨同喜,所以敲门是提醒她不要忘了去给贵妃祝寿。
然而开门的是侍佛和万钰,这属实出乎他的预料。
眼前的万钰,打扮得……像个仙子。
缥缈晚春色,凝香仲夏魂。月华谁多许,帛带倾人城。
他恍然大悟,那一晚,那个踏月而来的仙子,就是万钰。
侍佛离开的时机恰到好处。
杨永霖先开口:
“万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万钰设想过无数次再见杨永霖的场景,没有一种可以形容当下。没有暧昧晦涩的独处,没有众目睽睽的偏睐,没有万转千回的试探,就这么赤裸裸地被坦率的目光包围,一种近乎炽热的探究几乎要把她的心剖开,无论什么算计都会被看透。
“殿下……”
杨永霖露出了然于心的玩味,
“你很擅长欲情故纵的把戏。”
先是设一场如真似假的幻梦,然后是有意无意的触碰,在自己来了兴趣的时候假装单纯,又在自己念念不忘的时候出现……他怎么没发现这朵小白花有怎么深沉的心机?
其实万钰心里怕得要死,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突然生出一种混不吝的恶胆,顶着杨永霖的目光靠近一步,挑眉笑问:
“殿下喜欢玩儿游戏吗?”
一瞬间,天翻地覆,她被推回屋内,随之是房门关闭的声音。
好了,现在如万钰设想过那样,二人有了暧昧独处的场景。
“之前你爹还正气凛然地对我说,他万甫之女绝不会高攀东宫——怎么,现在又想高攀了?”
杨永霖的手指划过万钰胸前的珠链,冰凉的玉坠一颗颗扫过她细腻的肌肤,带动她的心跳都滞宕了。
但是万钰随即反击,十指拟合,捧住杨永霖的脸。
果然是你。
杨永霖毫不客气地将她的双手手腕一把抓住,连带着整个人都困在怀里。威胁道:
“那一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中途清醒过来你会是什么下场?”
“殿下,恰恰相反。”万钰莞尔一笑,“否则我也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杨永霖心里有一句恨得不得咆哮而出的“贱人”想要劈头盖脸地打在万钰脸上,可是与她那双柔弱甜腻的双眸对视一眼,他的嗓子立马被糊住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相比“贱人”二子既累赘又弱势,可是这是他唯一能问出的问题。毕竟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警告他——别吓到她。
万钰看出面前对峙之人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她也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将针锋相对的诱惑改为身不由己的可怜。
只见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闪过诧异与内疚的情绪,随后魅惑挑逗的眼神如流星般骤然坠落,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无奈与哀伤。她垂下眼眸,眉头微蹙,带着哭腔婉转道:
“殿下,臣女不该如此,可是臣女没有办法……”
这一招果然有用,杨永霖不仅放松手上的力道,甚至无不怜惜地扶她坐下,温言相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臣女孤身去往徽州,本来想用诈降的方法救下族人,可是叛军太狡猾了,臣女落了他们的圈套,害得父亲……”她适当的戛然而止,给了杨永霖足够的暗示。
果然,杨永霖自顾自补充起来:
“你是说叛军让万甫在族人和叛国之间做选择,万甫选了……叛国?”
“叛国”二字一出,万钰立马跪下,言语诚恳凄切地哀求道:
“我爹爹本意不是叛国,是我自作聪明被人利用,全是我的错……殿下您是知道的,我万氏绝无叛国之心,否则三白叔怎么会帮助殿下呢?求求殿下看在我爹爹为国操劳半辈子的份儿上,救救他吧……”
万钰很聪明,这种情况下都没提出杨永霖许诺她一个心愿的事,所以更加博得他的怜惜。
“你别哭了,被旁人听见就谁也帮不了你了。”杨永霖有些疲于应对这番哀求,心思沉重地坐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开口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万钰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叛军背信屠戮,爹爹立即告发了魏垣,魏垣在牢里也招供爹爹偷账本的事。陛下找爹爹问过话,爹爹为了保护我没有完全坦白,并告诉陛下送给魏垣的是假账本。此外,就是叛军手里有账本的抄录。”
叛军撤离徽州前曾试图放火烧城,被雍王带人及时灭火,现在他们在整理叛军遗留下来的文书,如若他们没来得及带走,也大概率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只要和真账本一核对,万甫叛国欺君的罪名就算坐实了。抄录本就是个不定时爆发的毒瘤,随时能要了万家的命。
“只要销毁抄录本就没事对吧?”杨永霖再三确认。
万钰也再三保证,现在唯一的威胁就是不知下落的抄录本。
“万钰,我答应过给你一个心愿,这件事后你我二人之间就算偿清了。”杨永霖似乎还带着股怨气,“你其实不必如此,只要你实话实说,我自然会践行承诺。”
万钰心虚地拢了拢衣领,
“殿下大恩大德,万钰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