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团圆夜

  • 东风摧折
  • 律缨
  • 4690字
  • 2023-06-11 14:11:15

“……后羿追啊追啊,怎么也追不上嫦娥,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妻子飞进了月亮里……”

灯影戏台上仙袂飘飘的女神最后在月亮上亮相,低垂的眼眸扫过人间芸芸众生,失望与绝情化作一颗苦涩的泪水,打湿所有人的心。

已经有不少孩子缩在父母怀里小声啜泣起来了,口中呜咽道:

“嫦娥为什么不要后羿了,当仙女真的比自己的爱人重要吗?”

人群的最后,雅利也趴在稚依肩膀上,低低地问:

“阿娘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在这里当公主比和我们在一起更幸福吗?”

稚依叹了口气,无法回答他。他将孩子送进马车,自己随即也登上,今天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皇宫内。

在萧贵妃的尽心操办下,中秋宴顺利开席,灯火辉煌的宫殿里一切都是那么富贵祥和。

直到杨同喜入席,众人霎时间不约而同地放低笑声,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

越过那些低垂闪躲的面孔,她一眼看到了被皇帝奉为座上宾的稚依,以及他身侧一张融合了陈皇室古典五官与草原不羁眉宇的小王子。

到现在这个地步,没人不知道稚依的真实意图,那位天真无辜的小王子将是审判杨同喜的最后一记利刃。

试问,杨同喜敢不敢在这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公然拒绝与“她的家人”团聚?

杨同喜提起裙摆,迈开一只腿,正式跨入这场漩涡。

她头上的流苏摇曳生姿,她腰间的玉佩流转生辉,她面若丹桃、美目含情,年过三十依旧风姿绰约。她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严毋庸置疑,所到之处皆受礼拜。

“诸位这是怎么了,本宫来了倒叫你们不自在了?”

杨同喜似笑非笑,随意地将目光搁置在某人不堪压力的背上,她立刻埋头瑟瑟发抖。这就是那次在雍王妃家议论她最大声的贵妇人。

“公主终于来了,快入座吧。”萧贵妃及时站出来主持局面。

杨同喜扫视了一眼为数不多的空席,一张在末尾,一张在稚依正对面。

她冷冷地朝萧蓉笑道:

“劳烦贵妃让一让,那是本宫的位置。”

萧蓉的脸色立即滞住了,双颊的红晕比胭脂还浓。

“这……这是怎么个说法……”她试图找人求助,最终看到皇帝这根救命稻草,“陛下,臣妾坐在这里应该不逾矩吧?”

确实不逾矩,却不合适。

且看面前的位次布局,皇帝独坐中央高台,下设左右两座,雍王夫妇右上座,萧贵妃左上座,再次之就是稚依父子。杨同喜要的是与雍王兄长平级,无可厚非。

这样看来,贵妃确实占了她的位置。

现在留给萧蓉的只有两个退路:一是博得皇帝的怜惜暂且主皇后位,也就是和皇帝坐一起;另一是坐到稚依面前,可是堂堂帝妃和别的男人面对面可真是笑话。

皇帝一脸平和,默默勾了勾手指,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这场剑拔弩张的氛围。萧蓉得救般躲到他的身侧。

杨同喜落座后,宫女上来给她更换餐具,她又挑剔起来,

“谁准备的这套白瓷,平日里也就算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拿出来也不嫌小气?”

一套价值连城的翡翠白玉瓷器在公主眼里尚且配不上中秋宫宴的规格,操办宴席的人更是不入她的眼。

要说杨同喜和萧蓉有什么矛盾倒也不至于,可谁叫她被别人当筏子呢?

被这么一闹,众人的心情跌至谷底,无人敢喧嚣取乐。

稚依捏着酒杯进退两难,总找不到机会和皇帝套近乎,他该如何自然地提及迎王后回国的事?

金钟响七声,意味着正点到了,皇帝该主持众人一起敬酒祝福。但皇帝坐在那里,看似不喜不怒,却也不动。

杨同贲凑过去一点小声提醒,

“爹,该主持大家敬酒了。”

皇帝却拿情绪不明的目光看杨同喜。

杨同喜倒不怯,直接给自己倒满酒,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向皇帝举杯,

“儿臣在此祝父皇千秋万岁,正因有父皇的慈爱庇护,儿臣能与天下万千子民一样永沐圣恩。”

言外之意是,当初是你接我回来的,陈国才是我的家,你才是我的家人,我今日已有团圆。

皇帝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说辞。

在皇帝眼中,稚依未尝不是一种考验,想要从自己手里分享权利的孩子要是连个前夫都搞不定,那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那朕就接着公主的话再多说两句吧——今年不容易啊,朕经历了一场背叛,失去不少忠诚良将,更失去了无数大好儿郎,好不容易太平了,朕只想团圆,不想别离。”

不管多少人想看杨同喜在陈国和桑棠部之间怎么选,皇帝的意愿是头等重要,皇帝要团圆,谁都走不了。

杨同喜回头,展露胜利的微笑,暗处几个手持笏板随时可以冲进来死谏的官员默默退下。

其实她的计划里,一直以为皇帝不可能帮她,周子鹤会带着当初那群迎自己回朝的人站出来反对公主和亲,近而揭发稚依暗中买通天子近臣的事情。支持公主和亲的人都免不了被打上私通外国的罪名,等将他们一一查干净,稚依早就在都城站不住脚了。

皇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为什么会帮她说话?

杨同喜忍不住看向皇帝,皇帝却故意扭头和萧蓉说话。

接下来大家该吃吃,该喝喝,气氛缓和了不少,没有人注意到稚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杨同喜目送那个落寞地背影消失在月色里,心底狠狠松了口气——

突然,她的眼睛被什么冷厉的光晃了晃。

她眯眼仔细辨别,果真发现屏风后面有簌簌人影朝稚依离开的方向汇聚。

巨大的不安将她笼罩,她看向皇帝,皇帝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

…………

越远离宴厅的地方灯光越暗淡。起初还会有五彩灯笼挂在墙上、树上装点夜色,等走进出宫的最后一道围墙时,唯一照明的只有雅利手上的兔儿灯。

这里是西南角,内门与外门之间隔出一块空地,四周都是高三丈有余的铁壁铜墙,往日有禁林军驻守。

兔儿灯里的灯油很快就被燃尽,“噗”的一声熄灭了,粗制滥造的兔身以及鲜红的兔眼一下子突兀起来。

又伴随外面一阵锣鼓喧天以及骤然绽放的烟花,身前身后的宫门也被关上。

铁锁撞击铁环的巨响吓得雅利一激灵,他一把扔掉兔儿灯,抱住稚依的腿瑟瑟发抖。

即便有各种节日欢庆的声音干扰,久经沙场的稚依还是敏锐地辨别到由远及近的铁甲摩擦声以及刀剑出鞘声。他绷紧全身肌肉,将雅利护在自己影子里。

第一把弩架设在他头顶,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明枪暗箭直指他的命脉。

他抬起头,乌云恰好散去,倾空而泄的皎洁月光照亮了宫墙上黑压压的弓箭手。他的瞳孔猛得收缩,血液沸腾得几乎要在脑中炸开。

是谁要杀他?

皇帝?公主?

两方对峙之际,杨同喜也终于追了过来。

她一路跑一路扯掉碍事的装饰。镂空的步摇绞住头发,她忍痛一把扯掉;碎长的流苏缠在披帛里,她干脆全脱掉;又长又重的裙摆被灌木勾住,她拔出匕首砍断;耐看不耐穿的绣花鞋跑着跑着就掉了,她洁白的罗袜很快就脏得不成样子……

她没了命的跑,生怕慢一步就万劫不复。

“住手……”

她的声音还没喊出去,就被一个魁梧恐怖的男人一把捂住嘴,拖到一边角落里。

不等她呵斥这胆大狂徒,皇帝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皇帝冷冷地看着她。

“您在这里做什么?”杨同喜反问他。

“断你断不干净的债。”皇帝的眼睛瞥了眼头顶宫墙,上面的禁林军个个蓄势待发。

“少拿我做借口,你自己要做的事还不敢自己认吗?”杨同喜愤恨地盯着皇帝,咬牙切齿地反驳。

但她不敢太大声,头顶的弓弦太敏感,一点动静就会失手。

皇帝的脸色比阎罗还难看,抚摸杨同喜头发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像话。

“你告诉朕,稚依留不留得?他拿南边诸城做要挟,这次不能如愿把你带回去,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杨同喜甩开他的手,态度截然了当地反对道:

“你要是在这里杀了他,桑棠部的人会立马血洗了南边诸城。”

“所以,”皇帝抬手指着杨同喜心口,“所以底下还有一个,用他换桑棠部撤军。”

“你疯了!”杨同喜几乎脱口而出,“他是个孩子!他是个孩子!”

因为她没能压制自己的声音,所以一墙之隔的父子二人自然是听见了,雅利听到阿娘声音的一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也被杨同喜激怒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强硬地把她拖上宫墙,站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稚依和雅利是如何被人拿箭指着脑门。

稚依抬头望向杨同喜的那一瞬间,一只利箭贯穿他的左耳,在他脸侧瞬间炸开猩红的花。他痛苦地嘶吼一声,捂着耳朵恶狠狠地盯着皇帝,眼神恨不得要扑上来撕咬。

杨同喜死死抠住宫墙上的砖缝,保养得娇嫩欲滴的青葱柔夷几乎要被她抠变形,这才堪堪稳住身形,维持表面那可怜的尊贵体面。

“朕听闻,稚依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今日不如就试试,他到底有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皇帝在杨同喜耳边玩味地说道,随即就有人从四方暗门里走出来,将稚依包围。

他们穿着玄铁盔甲,头带罗刹铁面,浑身上下刀枪不入。相比而言,稚依没有武器也没有护具,就像个待宰羔羊。

皇帝倒大方,拔出身边一禁林军的佩刀,扔到下面,恰好落在雅利脚边,吓得孩子哭声戛然而止。

稚依捡起刀,弓起后背,做好防御姿势,雅利就缩在他身侧,用一双小手死死捂住稚依流血的耳朵。

杨同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再也不敢有丝毫顶撞皇帝的举动。

四个“罗刹”飞身一跃,同时间攻击稚依,稚依也拿出自己精练的武艺,毫无悬念地将四人一一打退。不仅如此,他还夺过一人手中宽斧。

有了趁手的兵器,稚依主动出击,将四人打得节节败退,斧头砍在盔甲上迸起火花,这几人不死也重伤。

皇帝一挥衣袖,暗门再次打开,四人退下又上四人。

稚依慢慢后退到月光中央,再次将雅利护在身后。乱斗时雅利虽然不是被攻击的目标,却最容易被误伤。

“雅利……雅利……”

杨同喜急得不断拍打砖墙,试图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北边不行她就跑到西边,西边还不行就跑到南边,终于等到雅利的回头。孩子看过来时,杨同喜又喜又急,远远地朝他张开怀抱,示意他到自己这边的墙角来。可是孩子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再也不敢朝她走来。

“……雅利……”杨同喜怔怔地愣在那里,泪水如雨而下。

皇帝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弓。

稚依连续打退九次围攻,现在正蹲在地上喘着粗气。雅利不出意外也被误伤,小小的后背上有一道从肩膀延伸到后腰的血痕。

“……爹……”杨同喜试图唤醒皇帝的仁慈,“你说了要拿雅利换桑棠部撤军的,你快让人把孩子带出来啊……”

再不救孩子,随便一个擦身就能杀死这个弱小的生命。

皇帝负手而立,不动声色,薄唇开启却是杀意凛然:

“朕已经下令不许攻击稚依的命门,朕只想看看他能战到何时。除非他力竭而死,否则这门不会开。”

说话期间,底下又是一阵乱斗,稚依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完好的皮肤,整个人像从血海里爬出来一样。雅利不知何时晕了过去,被稚依抱在怀里,用腰带固定住。

他忍不住又抬头看杨同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凄凉。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划过他的脸颊,留下浅浅的划痕。

原来不能看公主,一旦看了就会有人射箭。

他垂下头,汗水与血水顺着发丝往下滴,打湿怀中孩子稚嫩的面庞。这种困斗什么时候能结束,孩子快受不了了。

杨同喜想趁人不注意跳下去帮忙,结果一下子被人拉了回来,回头一看,又是那个魁梧恐怖的将军。这次她看得更清楚,此人瞎了一只眼,萎缩的左眼眶像颗烂掉的梅子。

“今日你敢拦我,我终有一日会挖了你剩下的眼睛喂狗。”杨同喜一字一句恶狠狠地威胁他。

然而独眼将军不为所动,

“全凭公主处置。”

底下还在混战,稚依已经直不起身了,右腿大腿上的刀口外翻,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又是一刀,砍在他肩膀上,他拿斧子的手立马软塌塌地垂下来,就像抽去了骨髓。

“这样还不够吗?”杨同喜几乎贴着皇帝的脸问。

皇帝不说话,底下的禁林军继续换人。

到最后已经不能算厮杀,是禁林军轮番上来殴打稚依。他们不用刀也不用剑,将稚依推倒在地,对着他拳打脚踢。这种羞辱对于一个王来说,堪比凌迟。

稚依跪在地上,拱起后背,尽力护着孩子。

杨同喜眼睁睁看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如此践踏,看着黑压压的禁林军困得这里喘不过气,看着麻木不仁的皇帝冷眼旁观,心里最后一根弦终于绷断了。

她一把抢过皇帝手上的弓,奋力拉满,冰冷的箭头指向中央那团人影。她嘶吼道:

“稚依,站起来!”

稚依听到她的呼喊,迷茫地站起身,缓缓抬头看她。

恰好有朵烟花从杨同喜身后升起,在最高的天边炸开千丝万缕的火树银花,璀璨夺目的光芒笼罩住她,就像绿度母法相庄严的佛光。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梵音。

待他看清那支箭时,他笑了。

他放下孩子,朝杨同喜张开怀抱,似要在这月圆之夜最后拥抱自己的太阳。

一羽出,万念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