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走亲访友的行人踏着残雪往来归去，满地火红的爆竹纸开遍新春的第一簇花。
今天是杨同喜约万家上门做客的日子，然而万家母女一直在会客厅等到傍晚都没等到杨同喜。东宫侍女一次次来致歉，只说公主在宫里帮贵妃忙着会见各家诰命女眷，实在脱不开身。
等侍女第五次来致歉时，万小姐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怯怯地扯万夫人的衣袖，说道：
“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公主这么忙，咱们赖在这儿也没意思。”
万夫人其实脸上早挂不住了，但她心里又不断劝自己，说不定这是公主的考验呢？所以即便万小姐这样说，她还是强撑着不肯走。她向侍女招手，偷偷塞了个荷包给她，笑道：
“女使辛苦了，你下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们，我们再等一会儿。”
侍女将荷包揣怀里，对万夫人万小姐小声提醒道：
“夫人务必耐心，公主虽然忙还是要回来用晚膳的。”
万夫人大喜，连连小声道谢。
另外一边，杨同喜其实压根儿不在宫里，她是故意跑到京郊的宅子里躲着万家人。毕竟她实在想不到要怎么和万夫人说，自己已经有了更好的儿媳人选，让她替女儿另寻人家。
宅内管家老薛进屋禀报，说周大人来了，杨同喜如见救命稻草立刻叫老薛把人带进来。
此周大人就是当朝首辅周子鹤。他与杨同喜交情匪浅，上次官粮的官印就是他帮忙搞定的。
一个美髯翩翩的中年男人被老薛带进来，说他是文官却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说他是武将又生得面若涂脂、口若含丹。不愧是朝中第一美男子，文武双全周长生。
“臣周子鹤拜见公主，祝贺公主新年万事如意。”
杨同喜摆摆手，叫他少说漂亮话，快过来商议正事。老薛也自觉地关上会客厅的门。
“公主可是为殿下的婚事忧心？”
杨同喜大惊：
“你怎么知道？”
周子鹤如实回答：
“维疆公主就是臣的弟弟子松秘密接进京的。”
“连你也瞒着我，我恐怕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杨同喜一脸疲惫，“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向万家求生辰八字的事——我现在两头不是人，不知道要得罪哪个。”
周子鹤点点头，分析道：
“公主选择万甫其实也是对的，他本身位高权重不说，万家是功臣之后、世家大族，根基牢固，殿下娶了万小姐相当于得到朝中三分之一的势力。至于萧吾尔真，他统治维疆这么多年，没少干阳奉阴违的事，当初送贵妃入京时他信誓旦旦保证会约束手底下的六十四部，结果没几年就放喀依克什和桑棠部勾结，常年骚扰我西北。现在陛下为了加固盟约让殿下娶维疆公主其实不是什么高明之举，萧吾尔真儿女那么多，谁能保证最小的一个就最宝贝。”
“照你这么说，我该坚持娶万小姐？”杨同喜终于露出些许喜色，“我就说嘛，千里迢迢娶个维疆公主有什么用，关键还是要牢牢把住都中势力。”
“然而理由并非如此——”周子鹤话头一转，“恕臣冒昧，但臣得提一提稚依。稚依这些年穷兵黩武四处征战，桑棠部又回到十几年前马背上安家立业的状态，长此以往必有大患。当然了我不是关心桑棠部的未来，而是怕维疆倚仗我朝对桑棠部发难，到时候很可能会吞并桑棠部，一统草原。萧吾尔真此人奸猾，真让他一统草原，对我朝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如今三足鼎立最是稳固，任何一方太强都不是好事。”
杨同喜点点头，
“你说的我明白，对我陈国而言维持稳固比开疆扩土更重要。但陛下不会没想到这一层，他为什么还执意联姻呢？”
二人陷入沉默，并不是理由有多难想，而是他们不愿意承认。
自从杨同喜从桑棠部回国，朝里朝外对她常有怀疑，不少人认为她心在草原，将来她的儿子继承桑棠部王位她也一定还会回去。皇帝恐怕也是为了提防杨同喜将来出卖陈国，所以明里暗里处处掣肘她，将她的所有权力都依附在东宫权力上，如此一来杨同喜就没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日后如果她叛国，恐怕走不出西直门半步。现在稚依疯狂地四处征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怕他提前和杨同喜勾结到一起，所以才想到通过维疆制约桑棠部，最好是将其灭亡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杨同喜心底涌起寒意，莫大的失望将她笼罩。她喃喃道：
“我承认我对稚依下不了狠心，可我自始至终都是陈国人，从未动摇过。为什么当初我为了他们才选择和亲，如今却又被他们怀疑？果然啊……”
周子鹤哀怜地看着眼前脆弱伤心地公主，靠近她的那只手下意识伸过去，又默默收回。复杂的情绪在他眉头流转，最终全都藏进阴影里，只有静默的哀伤伴随他的呼吸与之共情。
“好了，不说这个了，”杨同喜抹了抹眼角，假装看开了，朝周子鹤笑了笑，“我找你来就想问问你的建议，我该怎么选、怎么办？”
周子鹤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
“太孙妃必须是万小姐，公主必须收拢万甫的心，不求万甫帮你，但求他看在他女儿的份儿上不对付你。再说了，陛下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东宫要赶在那之前生下世子，这样才算巩固住储君之位。维疆公主长到能生养的年纪至少要六年，期间又难保维疆不会生变，就怕到时候联姻成了招废棋，殿下两头落空。”
“可我要如何说服我爹？”
周子鹤继续道：
“终究雍王殿下才是太孙名义上的父亲，如果由雍王妃出面，想必陛下会重新考虑。”
“我嫂嫂……”杨同喜想了想，觉得可行。
她抬头看向外面，天已经黑了，虽然不是满月，月光却明亮皎洁，照在人眼睛里温柔得可以落泪。她不自觉勾起嘴角，感叹道：
“还好有你在，否则我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周子鹤低下头，也笑了。他温柔地回答：
“幸得公主青睐，才能多年侍奉如一。”
“好了，待得够久了，咱们该回去了。”杨同喜起身，自然地张开双臂，周子鹤也很自然地替她披上披风。
二人同时踏出大门，钻进各自的马车，掀开窗帘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然后马车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驶去。
回城的路上，马夫正在埋怨天黑不好赶路，突然听见远处传开细微的爆炸声。渐渐的爆炸声越来越密集，一行人下意识抬头，看见都城中放起烟花。璀璨的烟火虽然稍纵即逝，但用一绽永恒的光芒照亮行人回家的路，马儿铆足劲往前奔跑，昂扬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最终与回城的人流融汇，共同踏入灯火万千的繁华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