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昭然,而揭

沈放与李子云走出信王府,天色已微暗。

“头儿,曹家那个小娘子楞般厉害。”

“曹歆颇有曹武惠的遗风,确是不俗。”

“唉,曹武惠一门算是彻底堕落了,一身才气传给了个女娃儿,曹家男人与那赵榛没什么区别,狼狈为奸,却没说错曹曚。”

“子云,人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望得更远,不可妄自菲薄,更不能好高骛远啊。”

李子云哈哈笑道:“头儿教训得是,子云受教了。”

沈放端详了李子云一眼:“子云,你要是拿下了赵福金,就是当朝国舅了。”

“头儿,你这啥眼神?是不是我这事儿办的……挺严重?”

“呵呵,不严重,我鼓励你去拿下她。”

“可若是赵榛这软蛋有一天非要宰了他,赵福金那里怕不好办。”

“不必,杀他没任何意义。”

“头儿,你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赵榛还没这个资格当天子,以为怀里揣着一张发霉的破纸能改天换命,殊不知这天下是靠实力说话的。”

李子云听了眼睛一亮,道:“头儿,咱们西军的实力可碾压康王,干脆就捅破了天,省得跳梁小丑作怪,祸害百姓。”

“呵呵,这话你我二人这儿说说尚可,你别忘了,咱们头顶上还顶着一顶叛军的帽子。”

“他康王算什么东西,金军来了当缩头乌龟,金军撤了耻高气扬还当自己是根葱。”

沈放笑笑,没有回应。

看来重用这些年轻的战将,路子是走对了,他们没有经过官场的毒打,眼里只有对国家支离破碎的愤怒,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雕凿的璞玉。

“子云,你以为,金人这个时候派使者登门,为了什么?”

“这个……不好说。也许是为了刺探军情。”

沈放点点头:“有这个可能,兀术对上次的失利耿耿于怀,粘罕与娄室被黄胜、岑子清等将困在南关太平驿一带,丢掉了最重要的人质,想来也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别跟他们废话,来多少收拾多少,打到狗鞑子不敢踏进中原一步。”

沈放摇摇头,笑道:“子云,你什么时候能有点长进?金人若是继续南掠,这次咱们说不得还得装孙子。”

李子云纳闷:“装孙子?”

“对,金军败在咱们手里,咱们占了些运气成份。”

沈放与李子云步入宽阔的街道,街道上人流熙熙,灯火萤煌,居民们丝毫没有受战争影响,欢声笑语充盈两耳。

“最初,金人是轻敌才败了几仗,给了咱们喘息、立足的机会。”

“紧接着,完颜活女,完颜希尹、斡离不等金将先后进攻西军阵地,我依然以为,是他们没摸清楚西军的虚实才栽了跟头。”

“后来,金军两路大军北返,被我西军将士两头出击,历经生死大战后,才击败金军。”

“就算西军取得如此巨大的战果,我依然认为西军占了绝大的便宜。金军押着人质和金银财宝,变成了臃肿的运输大队,焉有不败之理。”

沈放寥寥数语,将西军与金军的一系列战斗剖析的清清楚楚。

“金军之所以失败,败在轻敌,败在摸不清楚我军的意图。”

“可是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金军已大概摸清楚了咱们的意图。”

李子云插话进来,道:“所以他们弄出了那道宣头,意图嫁祸于西军。”

“嗯,没错!准确的来说,金人是想嫁祸于我。赵构正愁找不着理由纾解他的困境,金人将机会怼到他脸上,他哪会轻易错失。”

李子云愤然:“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个明白人,看不出金人这种卑劣的手段?”

“能否看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人愿意揭穿这层窗纸。李伯纪瞧得够透了,我与他交谈的话也不算少了,连他都没有发声,你还指望张邦昌、吴开、莫铸之流能觉悟么?”

李子云似有所悟,道:“是不是咱们无形中侵犯了谁的利益?”

沈放投来赞赏的目光:“对,咱们冒犯了许多人的尊严。他们虽然嘴巴上,笔秆子里都是赤胆忠心,可一旦亲临严酷的战场,对金人发自骨子里的畏惧又冒了出来。”

“有人做初一,便有人做十五。大宋的天子们在这件事上做了极坏的榜样,”

“头儿,那咱们就把这顶帽子戴上了?不反击吗?”

“呵呵,子云,是流言他终究有破的那一天,说不准这次金人来访,正是个契机呢。”

“子云,我的王侍卫留在了二夫人身边。要不今天你充一回,替我跑跑腿,将杨得志、沙溢钧他们六人都召来,去我宅子里吃个家宴,我钟大闫叔烧得一手好菜。”

“正好借这个机会与你们这些年轻的干将说道说道,咱们今后打仗,要认清楚谁才是最迫切的对手。”

李子云胸脯一挺,大声应道:“末将能充头儿的贴身侍卫,荣幸之至。”

沈放笑着擂了李子云一拳:“行了,说你胖,还喘上了。”

待李子云离去,沈放背起手来,好整以暇的观摩着这热闹的街市。

真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不服气,竟然保住了这座河北第一大城。

更不敢想象,短短一年多时间,大宋的疆土上冒出了一支强大的西军。

虽然赵构依然是南宋第一帝,可历史早已拐了弯。

沈放并没有迫切称王称霸的野心,可是时势已将自己领导的西军推至了这个乱世的最前沿。

金军虽然依然强大,可是再也没有对大宋形成碾压的能力了,起码西军是他们必须要全力以赴的钢铁长城。

可是如此一来,赵构却获得了珍贵的喘息时机。

自己丝毫不会怀疑赵构作为帝王的能耐。

虽然史实上,后来者对这个南宋第一帝贬褒不一,可是他身边依然聚集着庞大的文武之臣。

南宋的中兴四将,自己一个都没挖过来。

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宗泽、张所、王彦、王德、刘琦等名将无一归于自己麾下。

特别是岳飞,自己费尽心血,极力拉拢,依然不能将他拉至西军来。

不能不说,这些事是沈放心中的一大憾事。

可是西军强势崛起,却塑造出了另外一个强大的将军群体。

伍有才、黄胜、范二、李子云、马扩等,所取得的胜绩,不会输与南宋诸名将。

就是杨得志、沙溢钧、魏大勋等后起之秀,悉心培养的话,依然有机会在史册上留青名。

沈放一边想着事,一边慢悠悠的在人流中穿行,眼角瞥见一人在注视着自己。

沈放抬眼望去,却是唐枫林。

沈放惊讶:“唐员外,这么巧?”

唐枫林着一身锦织绸缎长袍,身材修整,颇有几分儒雅。

实际上,唐枫林在真定城声望极隆,他曾在解试中过解元,不知为何后来却弃文从商。

他在汴京、大名府等繁荣城池开有醉月楼分店,正店却在真定,乃真定第一等的风月酒楼,成为风流雅士、巨商大贾消遣的首选。

唐枫林快步前行,满面春风的笑道:“沈太尉,不是这么巧,而是自打您从信王府出来,便有人遣唐某在这候着。”

沈放扫了一眼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隍庙十字街,街口正是唐家的醉月楼正店。

“谁消息这么灵通?”

唐枫林呵呵笑道:“还不是您的高参贾先生,如今那批金国来的使者,在驿馆里的酒饭都是小店安排送去的。”

“贾平?他操的哪门心?”

唐枫林又踏近了一步,来到沈放跟前,小声道:“太尉您还别说,小店送餐的厨子还真听到了些事儿。”

显然,唐枫林所说的“事儿”,出自金国使者之口。

贾平这觉悟,该做谍报去。

“嗯,唐员外,这些事贾平都知道吧?”

“当然,正是贾参议命唐某行事的。”

沈放点点头:“贾平现在何处?”

“贾参议估计还在驿馆里。”

“那你吩咐他,先别盯着金人了,叫他去我宅子来,正好有些事需要他参与。”

沈放在光化坊的宅子被沈放卖了一次,后来又被刘德仁悄悄赎了回来,如今交给他表叔钟大闫打理。

唐枫林应了一声,正要走,又被沈放叫了回来。

“我钟叔不知我会回家,估计没备多少菜,麻烦唐员外从店里点几个索唤下酒,回头我让钟叔去店里结账。”

“太尉,不就几个索唤么?唐某这就亲自选菜品去。”

沈放点点头:“唐员外,话先撂这儿啊,我钟叔去结账,少收一文钱,别在我面前露面。”

“太尉,我要收钱,刘老财不得扒了我这身皮?”

沈放脸色一板:“唐员外,我一再申令西军不许吃拿百姓一分一毫。你这不是逼我违军队条格么?”

唐枫林见此,只好苦笑着应答了下来。

不过,将这顿饭钱塞回去,他有的是办法。

这边沈放才走入光化坊,身后已有马蹄声追来。

魏大勋的动作可真是快,转眼就受召而来了。

前身那个鳏夫沈放留给自己的宅子本来破败不堪,可是如今的沈放是西军统帅,朝廷二品大员,他的沈宅早已被刘德仁修缮得又宽敞又大气。

钟大闫热情的将沈放与魏大勋让了进门。

两人还没坐定,醉月楼的酒博士便领了跑腿的闲汉将热气腾腾的酒菜送来了。

没多久李子云、杨得志、沙溢钧、王海、韦土龙与赵士俊先后赶来。

两碗热酒下肚,这些年轻的将军聊起了河东战场三万西军阻击十万粘罕大军的战事。

当时除了赵士俊跟随赵大虎南下天井关,联合小梁哥等忠义社义军参与的了阻击之外,其他将领都集中在河北。

听着赵士俊口沫横飞的讲着河东阻击金军的一幕幕景况,众将顿时觉得在河北平原上打的胜仗一点都不香了。

沈放早已通过沈宋的斥候队了解了河东战事,他没有参与聊天。

倒是贾平聚精会神的将话听了个底朝天。

“小梁哥那些义军比耿守忠那些义胜军强太多了,狗鞑子整装满甲,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

“小梁哥穿着一身土布衣裳,抓一支狼牙棒就敢冲入敌群。”

“那些忠义社义军楞是不怕死,一波接一波的向狗鞑子的骑兵阵猛冲,只要给他们冲入了敌阵,必然撼动狗鞑子的阵势。”

“在太平驿,岑子清派兵没日没夜的反复闯阵。真个尸山血海呀!”

“若非西军手里有震天雷这等神器,多少人去都得死。”

“老实说,金军确实能打,身高体壮,骑射精湛,只要给他成功发动了冲锋,西军将士必然成片被斩杀。”

“若说西军为啥能战胜金人的铁骑,还得看游奕黄指挥使。”

“武沁大峡谷上的决战,游奕军骑步兵配合得浑然天成,数万的金军铁骑反复冲锋,硬是不能突破游奕军三千步骑的木笼阵。”

李子云纳闷的问:“什么是木笼阵?”

赵士俊灌了一口酒,哈哈笑道:“游奕军将大峡谷里的树都砍了,搭成一个个木笼子,丢在谷底,塞死了金军前行的道路。”

“那些大腿一般粗细的木笼子皮糙肉厚,金军火烧不烂,扛也扛不动。”

“只要金军清理木笼子,躲在山坡上的神臂弩,震天雷手一通猛攻,来再多的鞑子也不够杀。”

魏大勋问:“金军十万铁骑,怎么可能连一道峡谷都冲不破?”

赵士俊嘿嘿笑:“除了木笼子,地上遍地都是铁蒺藜呢。”

“哦,难怪!”

韦土龙又问:“不是说还有南关一条驿道么?”

“南关那头完全被死尸堵死了。”赵士俊擦了擦鼻子,脸色瞬间凝成了霜。

“上万名死去将士的身躯被抬至南关那条道上,死尸未寒,新亡人又叠在上面。没几日,整条南关道成了修罗地狱。”

“黄指挥使给将士们做战前动员时,满眼血丝,声音嘶哑,全军将士无不悲痛万分。”

“可是为了阻击敌人,敢死队们都纷纷请愿,愿意将自己的躯体留在南关道上,为西军做最后的贡献。”

众将军默默的放下了筷子,放下了酒碗。

沈放终于开口了。

“诸位将军,西军的胜利都是将士们用血肉堆成的,无论如何,这份功绩是西军的,更是那些死去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

“今日召集诸位将军,为的是告诉诸位,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西军绝不妥协,绝不投降。”

“你们可知,我为何将西军的地盘打造成一字长蛇阵?”

李子云是听过沈放分析此事的,他于是应答道:“太尉的方略是,将西军的防线打造成一道闸门。”

“这道闸门的开与闭,须完全掌握在咱们西军的手中。”

沈放接上了话,道:“不错,康王登基,即刻将西军斥为叛军,诸位将军或许会觉得憋屈。”

沈放话音一转,陡然提高音调:“但我沈放却以为,这是康王与金军联合给了西军绝好的机会。”

“我曾放言,西军的最终目标是以强大的兵力打下燕云十六州。”

沈放眼神如电,环视众人,道:“燕山历来是中原王朝屏绝塞外胡虏入侵中原的钢铁长龙。”

“可是自唐汉之后,燕山至雁门关,所有的要塞都落入了胡人之手,我大宋焉有安睡之本?”

“康王将西军斥为叛军,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

“真正令大宋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正是那些高居庙堂,尸位素餐的王公大臣,乃至天子本尊!”

“战场上打不来的果子,岂能通过谈判乞来?”

“自宣和四年起,大宋屡屡派出使者与金人谈判,却回回受尽屈辱,铩羽而归。我以为,这不过是在与虎谋皮罢了。”

“此等屈辱,咱们的破虏军指挥使马将军最有感触。”

众将士都频频点头,这些事,马扩常常挂在嘴边,用以激励他营中的破虏军将士。

久而久之,西军全军都知晓了他马扩这个赴金常使的憋屈往事。

李子云霍然而起,大声呼道:“头儿,你就放话吧,这仗该怎么打?哪怕把天捅个窟窿眼,弟兄们都跟着一起干!”

杨得志马上接口:“太尉您示下,杨得志这颗头颅别在了腰上,听候太尉差遣!”

魏大勋不甘示弱,接口道:“头儿,末将早就将这条命交给你了,别的不说,哪个敢坏了头儿的大业,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

沙溢钧斜眼瞪了魏大勋一眼,嘿嘿笑道:“魏指挥使,貌似你这条命是我沙溢钧捞回来的,你咋不交给我呢?”

魏大勋一愣,冶水河边,若不是沙溢钧那出神入化的箭术,他早被那群狗娘养的常胜军乱刀斩死。

沙溢钧见魏大勋这副模样,也不敢继续调侃他,呵呵笑道:“要不这样吧,若我沙溢钧先于你战死在燕云十六州,往后清明重阳的纸钱和供品,你给我备着,咋样?”

魏大勋哈哈大笑:“那是必然……不成,这不是在咒你早死么?”

这些年轻的将领们跟着哈哈笑,将严肃压抑的郁闷之气扫之一空。

沈放也舒展了眉头,接受了众多年轻将领的示忠与决心。

那些追随自己起兵的元老们自不用去鼓动,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西军的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需要通过眼前这些年轻将领,将这面大旗接力扛下去,直至西军核心力量都聚集在这面大旗之下,形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洪流。

贾平悄悄的来到沈放身边,轻声道:“太尉,气氛都到这儿了,可将方略道出来了。”

沈放点点头:“由贾先生你来说罢。”

贾平颔首应答一声,高举枯枝一般的右手:“诸位将军,且听贾某一言。”

众将先后安静下来,贾平乃西军参议官,他的分量一线指挥官都清楚。

“贾某要说的是,金人使者的意图基本被我摸清楚了。诸位要准备的不是战斗,而是需要演戏,演得叫人分不出真假。”

李子云纳闷问:“演戏?”

“对,”贾平捋了一把颔下稀疏的胡子,笑道:“咱们西军要开闸放水了,好叫南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知晓,给西军扣上叛军帽子的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