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饭是简单的粥菜,灶膛里的余烬映着师傅沟壑纵横的脸。碗筷刚撂下,他便起身,径直走向墙角那排高及屋顶的乌木药柜。枯瘦的手指在无数小抽屉上掠过,最终精准地拉开几个,抓出几味药材摊在油渍斑驳的桌上。他拈起一片干枯的叶子递到我眼前,那叶片蜷曲如老人的手。“当归。”我指尖触到叶片干枯的纹理,低声道。师傅浑浊的眼珠在灯下微动,又拈起一小段暗褐色的根茎。“熟地。”根茎特有的沉厚土腥气钻入鼻腔。他并不置评,只微微颔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背吧,十二正经,起于何处,归于何处?”我深吸一口气,那经络的河流仿佛在眼前清晰奔涌起来:“手之三阴,从胸走手;手之三阳,从手走头……”声音起初微颤,渐渐在师傅沉默的注视下平稳,如同经脉找到了既定的河床。油灯的火苗在气流中微微摇曳,在土墙上投下我们师徒二人巨大的、晃动的影子,仿佛有古老的生命在无声地言说。

接着是《脉诀》里的“如盘走珠”、“如刀刮竹”,是《汤头歌诀》中“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那些死记硬背的歌诀,在师傅无声却极具分量的目光注视下,竟仿佛有了沉甸甸的生命,带着药草的苦涩与温热,在简陋的屋内流转。师傅枯井般的眼神里,终于荡开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我这才从怀里摸出那张被煤灰和汗水浸染得发软发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双手恭敬地递上,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师傅,这些地方……弟子愚钝,实在参不透。”

师傅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凑近摇曳的灯火。他看得极慢,眉心的沟壑时而聚拢,时而舒展。许久,他才抬起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凿入木:“‘诸涩枯涸,干劲皴竭,皆属于燥’……此燥字,非独指天时之燥。”他拿起桌上一点微润的泥土,“亦指体内津血枯涸之象。譬如久旱之地,土硬如石,非雨露不能润。”他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那一点微尘仿佛就是症结所在。

灯花“噼啪”一声轻爆。师傅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打在我心头那些淤塞的关窍上。那些在煤油灯下独自挣扎、盘桓不去的疑团,此刻在师傅低缓清晰的剖析里,如同晨雾遇到初阳般,丝丝缕缕地消散开来,显露出底下坚实而清晰的路径。草药的气息在夜色里无声弥散,与煤井深处的记忆截然不同,它渗入肺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笃定。

灯火昏黄,映照着师傅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着我眼中骤然亮起的光。窗外,沉沉的夜色覆盖了山野,唯有这小屋里的灯火,倔强地亮着。灯光摇曳,在师徒两人眼中投下跳动的光点,如同那经络中悄然流转的气血,无声无息,却蕴藏着贯通生命幽微之境的古老力量。这一豆微光,在无边的山里,照亮了远比医书更深邃的传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