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嬴于虔并没有住在皇城之中。

他的棠王府离皇城更近,只隔了一道不过三丈高的宫墙。

他是现在天下间有数的几个最有权势的人。自从秦君开始犯糊涂,他就成了嬴秦在门面上的掌舵人。

虽然权利离嬴于虔是这样地近,但现实的一切又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他离那座秦君的最终大位又那么远。

他如今是嬴秦监国。

嬴于虔已经坐倦了那张看起来很豪华,其实一点都不舒服的硕大椅子,他的身份其实已经不需要靠那东西证明。

但他毕竟不是太子。

就像现在,府里散布在长安城内各处的人手传来了消息,嬴殊入城以后先去了群玉山头见拜见,然后去了老二那间刚刚落成的秦王府。

那间新王府在东边的鹿苑坊,听说以后月牙儿的府邸也会建在那里,那里环境清幽,多的是流水和小山,风景听说很是不错。

棠王府因为建府太早,反而位居在王公贵族府邸林立的平康坊,众星拱月之下的宅子并不算很大。

这里因为靠近西边,水源反而不如东边方便。

收到消息时,嬴于虔正呆在位于后院中央处的凉亭之间,身旁有暮鼓晨钟陪伴,长史魏无忌正在为他研墨。

“殿下应该继续在骊山别院修养,府中一应事务属下会替您暂时处理。”

魏无忌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值盛年,面容沉稳而不失威严。

他的眉毛浓密且微微上扬,双目深邃而有神,下巴处一部山羊胡须浓黑柔顺得如同他身下砚台里的墨汁。

“还是算了吧魏师。”

“我不过稍稍没有注意,我的阿姆阿帕已经被旁人策反鼓动着要去杀嬴秦皇室中人,我又如何能够安心住在山里?”

嬴于虔的话语间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却让身后的暮鼓晨钟脸上立时现出羞赧之色,心里满是愧疚。

“属下已经问过两位先生,也顺着线索去查找了,但那些人的所在已经彻底人去楼空,一切由此而断了。”

“可以确定是针对殿下的阴谋。”

魏无忌神色显得很是沉重,手里的墨条在心神动荡之时应声而断,溅起了几滴墨汁。

“小殊无论如何,都是皇室中人。”

“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嬴于虔走到亭子边站定,看向了远处夜色朦胧的皇城:“还请魏师约束好手下的人,不要再在此时出错了。”

“属下遵命,可是……”魏无忌有些犹豫,但随即继续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那股担忧:

“嬴殊殿下素来和二殿下交好,在道殿参合学宫和群玉山头见那边都有些长辈,若是因为两位先生刺杀之事和殿下您生出嫌隙,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嬴于虔耐心听完这段话,只是微微一笑:

“就算没有这件事又如何?难道小殊就会扔开老二来跟我亲近?不要忘了我母后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这是天生死局,几乎无法可解。”

嬴于虔显得很是平静,但原本那因为在骊山修养后略有缓和的脑袋,又在那里隐隐约约地疼痛了起来。

身为嬴秦皇室,真的算不上什么什么好事啊!

嬴于虔无奈苦笑,松开了略微颤抖的手指间握着的狼毫笔,任由其跌落在空无一物的案头白纸上。

就在此时。

“报…………”

有悠长的高声呼喊声自园子很远的地方传来。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满头大汗的家仆模样的手下正在联通着凉亭的九曲廊桥边单膝跪地,远远地对着嬴于虔就是抱拳一礼,神色很是有些焦急。

“不是有吩咐,殿下静养之时,不要到后院来叨扰?”魏无忌对着那手下大喝一声,声音里满是对其不识礼数的冒昧行为的不满。

“请长史见谅,属下确实有要紧之事禀告。”府人匍匐在了地上,对着嬴于虔就是叩头道:

“殿下,群玉山头见的唐行首派了人来到府上,此时正在王府门前,说是要为殿下传达一些信息,非要见到殿下本人不可。”

住在长安如此之久,嬴于虔第一次听到会有群玉山头见的人来见自己,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感到不真实。

唐稚的名声,他不可能没有听过。

嬴于虔自己也清楚,不是因为嬴殊的关系,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和对方有任何可能上的交集。

“他们来了多少人?”

魏无忌看了一眼陷入沉思中的嬴于虔,开口问起了细节来。

“禀告长史,只有区区四人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了。”

“既然如此,让他们全都进来又能如何呢?”嬴于虔接过话头吩咐道:

“开侧门,放他们进来。”

“刚好我也写不得字了,去看看唐行首要借这些人之口告诉……或者说要警告我些什么呢?魏师何妨与我同去?”嬴于虔看向魏无忌。

“请殿下在前,老夫和两位先生会随侍左右。”魏无忌的话确实是老成持重之言,让嬴于虔也只得点了点头。

棠王府真的不大。

嬴于虔未曾修炼,从后院疾步走到前院,也不过微微喘了几口气罢了。

别的不说,小也有小的好处。

正如属下禀报而来的情况一样,群玉山头见里的来人真的只有四个,其中还有个五六旬左右的老者。

穿着一身很朴素的黑衣的他们,看起来很是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度。

嬴于虔拄着手杖站在庭院内,看着在那老者不断的仔细吩咐下,那由两匹马拉着的盖着黑色篷布平板马车慢慢转到前院,然后送到离自己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停下,嬴于虔一时没有看出来唐稚具体要干什么。

“老者来自群玉山头见?”

嬴于虔并没有动,而是由魏无忌代他走到那辆盖的很是严实的马车前,对着老者开口询问。

“老朽朱老三,不过是群玉山头见里籍籍无名的一个小人物罢了,不值得殿下开口一问。”

从秦绝山中的那条山坳里走出来的朱老三,此时出现在了嬴于虔的棠王府中,神色如常地和魏无忌对着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无情杀死。

因为在传说之中,那位美艳无比的唐稚唐行首很厌恶他们这些人。

但朱老三属实想不到自己会由此加入群玉山头见,而后在棠王府里见到身为嬴秦监国的大殿下嬴于虔。

何其讽刺?

“奉我家唐行首之命,小人代替不日前归京的嬴殊殿下,前来归还从大殿下这边借走的两匹好马。”朱老三继续开口说道。

嬴于虔悄悄地在暗中出了一口气,但看着拉车的两匹马,神色却重新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的记性不差,当然记得自己在秦绝山中留下的是两匹军中良驹。

那两匹马不仅性情温和,而且极为健康,是正当壮年的年纪,怎么会是这眼前只能拉车且已经年岁不小的两匹驽马!而且花色也并对不上。

“如果本宫没有记错,这拉车的两匹马儿并不是我赠与小殊的那俩。”嬴于虔仍旧满面含笑,但心里已经颇感不妙。

“殿下猜的不错。”

朱老三走到马车前,在魏无忌默默退开后,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和他一同前来的汉子们就沉默着涌上前,同时解开了固定在车身各处上的绳结。

“唐行首认为,只是将马匹简单地归还给殿下,并不能显示出她对嬴殊殿下的拳拳爱护之心,所以……”

朱老三等到那些绳子彻底解开,然后示意着同伴一起抓住篷布四角,然后一同用尽全力揭开,迅速将篷布挪离了那辆马车,将其中的一切展示给了所有围绕在马车前的棠王府众人。

然后。

饶是见惯了风雨的棠王府长史魏无忌,也在看到车中的东西后立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噔噔倒退了几步。

嬴于虔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然后那原本很是温和的眼神,瞬间变成了很是危险的杀意!

唐稚没有骗人,马车上确实是那两匹马。

按照原本的轨迹,没有大病大灾的情况下,这两匹身姿矫健的良马会活上很久,但现在它们却死了。

就在那不算很大的马车上,静静地躺着两具强行被塞在一起的马尸。

它们那曾经健壮的身躯如今已毫无生气,原本光泽十足的毛皮已经黯淡无光,被很是随便地扔在一边。

就在马车底部,铺盖着一层一尺来厚的一整块冰块,严丝合缝地契合了整个车厢,为的是起到一个冰镇的效果。

车上并没有嗡嗡叫的苍蝇,也并不显得鲜血淋漓。

嬴于虔一眼看到的,就是摆在最上面的两个硕大的马头。

它们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里面的牙齿,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声嘶鸣的余韵。

马的四肢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姿态,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经历了痛苦的挣扎。马蹄依然很是坚硬,只是沾染了些许的尘土和杂草。

群玉山头见里的人很有手法。

看上去他们没有耗费很多力气就放倒了这两匹马,然后手起刀落地用刀捅进了马的脖子中间,很是迅速地放干了马儿身体内的血液之后,然后顺着四蹄的位置剥出了两张很是完整的皮子,如果拿去市集上发卖,应该会值些银子。

伤口已经被那些冰块冻住,因为放过血了,并没有变成黑红色的痕迹,也没有散发刺鼻的血腥气味,反而鲜艳地显露出了血肉本来的颜色。

他们显得很是好心地将马的骨头和血肉分离开来,骨头分出一堆,内脏分出一堆,然后马肉是最多的,占据了大部分的车内的空间。

鲜红色的马肉因为已经放干了马血的缘故,红艳艳地很是好看并没有多少血水,被分割均匀的马肉在冰块的作用下已经慢慢冷冻凝固了起来,上面飘着很多盐花似的冰晶。

那些剩下的骨头就在王府众人手中打着的火把照耀下,白生生地垫在那两匹马头之下,在黑夜里看上去是那样的突兀和令人胆寒。

“这两匹马匹是宫中军马,来自玄甲重骑!”嬴于虔语气冰冷如同寒冰:

“唐行首不顾嬴秦律法,私自宰杀军马,难道不怕本宫依法行事,封了你群玉山头见的门面吗?”

朱老三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

“唐行首早知大殿下可能在心神激荡下会有此说法,已经派遣人往宫中去见太后娘娘和骊妃娘娘,之后会为玄甲骑无偿赠送百匹北漠狼驹补足亏空。”

“至于大殿下,如果要按嬴秦律法行事,不如先请将殿下身后的两位刺杀嬴殊殿下的凶手交付给京兆尹。”

“唐行首已经有状纸送到了京兆府尹的府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天亮殿下大概就可以坐在京兆府的大堂上旁听了。”

嬴于虔的脸色,随着朱老三将唐稚的一切安排尽数托出,渐渐地变得难看了起来,右手已经将那手杖生生捏得不断咯吱作响了起来。

“至于小人这些人,只是按照唐行首的吩咐,为棠王府送上一车新鲜马肉罢了。”

“这两匹马运气太过不好,不久前在群玉山头见里放风吃草之时不小心跌死了。”

“就在此时,唐行首恰好听说了大殿下最近头痛病又犯了,出于对维系嬴殊殿下和您的兄弟情谊的考虑,特地差遣我等为您全部送来府上。”

“唐行首是医道圣手,来之前曾经吩咐小人给殿下您传言,说是马肉虽然性燥,最是干涩难吃,却可以活血明目巩固内脏,有益气补气的功效,对您的头痛的毛病或许有益处也说不定。”

将唐稚的意思尽数传达,朱老三后退一步,对着嬴于虔又是弯腰下拜。

“殿下,唐行首如此欺人,不如……”

魏无忌走到嬴于虔身边,眼神危险地看向了朱老三和剩余的三位大汉。

他身为棠王府的长史,深感主辱臣死的道理,已经决心即便惹怒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唐行首,也要先拿下眼前的这些小人,将他们挫骨扬灰!

“罢了……你们走吧,我有些累了……”

嬴于虔的声音此时在魏无忌的身旁响起,听起来是那样的疲惫。

“殿下!”

魏无忌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嬴于虔拉住了衣袖。

“既然如此,小人告退。”

朱老三脸色不变地站立而起,引着诸人倒退着在棠王府中人的恨恨注视下消失在了侧门处。

“唐行首为本宫上了很好的一课。”

嬴于虔心说,这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吗?

要么不动,动则快如雷霆,将嬴于虔可能发难的地方尽数堵死,让人憋屈万分却无处下手,只能吞下苦果。

唐稚从头到尾都没有斥责他。

但嬴于虔知道,这就是对方在为小殊报复罢了。

真羡慕啊!

嬴殊真的有很好的一位长辈。

嬴于虔转身就走,很快地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徒留魏无忌和一地面面相觑的棠王府中人。

“还看什么!都撤了!”

“把这辆碍眼的马车拉走,拖到后院厨房里面去!”有魏无忌下令,所有人顿时有了主心骨,迅速地忙碌了起来。

既然已经吃瘪,总不能连这一马车的马肉也丢了去吧?

那样岂是不大输特输?

“走走走,今晚府里的吃食有了,咱们就吃马肉火锅!”魏无忌既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又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