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寒来,八年已过。
村口的老柿子树还站着,只是枝干比从前更佝偻了些。
几年前,满树的红柿子压弯了枝头,孩子们举着竹竿在树下嬉闹,如今枝桠间空落落的,只剩几个干瘪的果子孤零零地挂着,在风里晃悠。
打谷场的石碾子半截陷在泥里,青苔爬满了碾槽。往年这时候,这里该堆满金黄的稻谷,连枷起落的声响能传到后山去。现在场院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缝隙里漏下的陈年谷粒。
三爷家的土坯房塌了半边山墙早已不见,取而代之是用红砖砌了院墙,却再没见炊烟从那个歪斜的烟囱里飘出。
破旧的渡船还拴在柳树下,船帮上晾着不知哪年的渔网,早已朽成了絮。
陆远舟完成了自己的九年义务学业。
陆远舟拿着自己的高中录取通知来到了爷爷奶奶坟前。
“爷,奶,我考上高中了,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爷,奶,您们就在天上看着,我保准能考个大学生回来。”
少年跪在一座坟墓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爷,奶,我弟弟也上学了,成绩还挺好的,我觉得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
聊了好久。
少年再拜后起身离去。
一个月的高中生活循环往复,陆远舟似乎也习惯这种生活。
陆父跟陆母像往常一样,送下自己小儿子上学后,两人骑着摩托车去务工。
陆父正常行驶在路上,来往全是车辆。
这时,有一位卡车司机由于连夜的劳作,有些困顿。
忽然,方向盘转动,当他发现时,已经有些晚了,卡车由于惯性超对向马路旁方向冲去。
刹车在这时候也失去了作用。
卡车撞过来的瞬间,陆父用整个身子护住了妻子。金属扭曲的尖啸声中,他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把整个世界染成暗红。
妻子躺在他臂弯里,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只是后脑勺的血把柏油路浸得发亮。陆父想摸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找不到了。
他拼命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带血沫的气音。
警笛声越来越近,陆父突然觉得冷。他还想见见儿子,可黑暗像潮水般漫上来。
他忽然发现,妻子在黑暗尽头等他,在向他挥手。
班主任推开教室门时,陆远舟正在草稿纸上默写着什么。
走廊上的脚步声很重。陆远舟抬头看见校长和两个身着制服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班主任的红眼眶在镜片后闪着水光。
警车停在县医院后门。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陆远舟盯着推床上两具盖白布的轮廓。
他猛地跑上去,却被自家二爷拦住了。
“爷,你别拦我,再让我看看我爸妈。”
“娃,听我说一声,你爸妈,没模样了,听话哈,咱不看了,听话。”
雨,有些凉。
陆远舟在火化场等着,身旁站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弟弟。
两个人进去,两捧灰出来。
陆远舟忙前忙后,终于在邻居的帮衬下完成了父母的丧事。
不过几天,保险公司的赔偿也下来了,陆远舟看着那还没有巴掌大的一张银行卡,有些愣神。
陆远舟骑着车子,送弟弟上学后,独自回到了家里,呆坐在门前。
时间,在那空洞的眼神中划过。
陆远舟站起身,提着一袋子金元宝,来到了自己父母的门前。
“爸,妈,我们家也没啥亲戚,今天头七,我来看你俩来了。”
“赔偿金下来了,放心,我会留着这笔钱,给我弟弟娶媳妇用。”
“爸,妈,放心,弟弟,我会照顾好的,一定。”
陆远舟的几滴泪落在坟头,洇在地上就像承诺书上按下的手印。
陆远舟在自家抽屉里又拿出银行卡,他总觉得,这么多钱,放到哪都不安全。
他来到自家西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砖,砖下响起了金属的声音。
陆远舟觉得有些不对,迅速用工具撬起那松动的砖头,砖头底下有块木板,木板底下藏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陆远舟打开铁盒,里面东西不多,只有一把银锁以及一封藏在密封袋里的信。
陆远舟看着信,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看完后他将信原封不动的放回,又将银行卡放到了铁盒子里面。
陆远舟流着泪,将铁盒子埋好。
他看着埋盒子的位置,有些不敢相信,一个劲的摇着头,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陆远舟骑着车子,来到了学校。
“什么,你不念了?”
“是的,校长,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弟弟不可能没人照顾,他还小。”
“可是,你的成绩很好,你不是有钱吗,你找人照顾他。”
“校长,坐吃山空,那钱,要留着给我弟弟娶妻用。”
“你长大了,孩子。”
“哈哈,校长,如果可以,我其实不想长大的。”
陆远舟拿着自己留在学校的东西,以及几本高中书,离开了学校。
走到学校大门,陆远舟回头,看了看这个在初中拼了好久才来到的高中,这个上了才一个月的高中。
陆远舟低下了头,然后提了提肩上的书包,朝自己车子走去。
“远舟,你不念了?”
“老师,我,不念了。”
陆远舟的班主任看着骑车离去倔强的少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话。
十几岁的少年,骑着电动车在自己的县城里快速穿梭。
少年手中提着外卖,抬头看到电梯门旁边贴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外卖员不得乘坐电梯。”
陆远舟叹了口气,来到楼梯。
看着外卖订单上的十三楼,他有些头大。
“当当当!”
陆远舟敲开顾客的门。
“你怎么回事,不仅超时了,汤都撒了,我怎么吃?”
“对不起,对不起,您这小区不让坐电梯,我来的时候耽误了些时间。”
“电梯不让坐?你不会快点爬楼梯吗?我不要了,我会退款,你等着差评吧。”
“别别别,哥,别给我差评啊,我再给您买一份。”
“买一份?再送来我就饿死了。我给你个差评,我让你长长记性!”
饭被扔在了脚边,门被猛地关上。
陆远舟蹲下,捡起了被撒了一地的饭,默默地下了楼梯。
来到小区门前,陆远舟坐在花园广场的长椅上。
他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这还是好烟。
看着自己上次为了疏通门卫关系让他进小区而买的烟,是自己一直舍不得抽的烟。
掏出一颗,
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嘴边。
廉价的打火机不知道怎的,怎么也打不出火。
陆远舟将烟放回烟盒,
打开了那被摔坏了的饭,
一口一口吃进嘴里。
不知道怎么的,
清淡的汤,
这次格外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