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戴存彝的后代

公元1644年的紫禁城,霜降后的琉璃瓦凝着白霜。朱如意在乳母怀里啼哭时,坤宁宫的火光正映红半个天幕——她的父皇朱由检已在煤山自缢,而李自成的大顺军正撞开承天门的铜钉大门。襁褓中的公主不会知道,她左腕上那枚刻着“明”字的银锁,将在二十年后勒出血痕。

“这是陛下最小的女儿,”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捧着襁褓,声音比殿外的风还抖,“定国公戴洪毅临终前,陛下曾许诺……”他的话被叛军的呐喊打断,怀里的婴儿突然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燃烧的宫墙,像在记住这末世的火光。

十七年后,南京秦淮河畔的画舫里,戴存彝捏碎了酒杯。酒液混着血珠滴在“反清复明”的密信上,纸上“康熙二年”的墨迹被晕染开,像极了他幼时见过的大明军旗。“我大伯戴克礼娶了满清公主?”他揪住信使的衣领,“那个在松锦之战中说要与城共存亡的男人,如今成了清廷的额驸?”

窗外琵琶声骤然走调,朱如意掀开绣帘时,正看见丈夫将密信按进烛火。她腕间的银锁轻响——那是1661年永历帝遇害时,戴存彝冒死从缅甸带回的信物。“存彝,”她按住他颤抖的手,“吴三桂已在云南举事,我们……”

“我们?”戴存彝转身,血溅在她月白裙裾上,“我戴家世代忠良,如今却出了个背主求荣的戴克礼!”他指向窗外,清军巡逻队的火把正晃过画舫,“你父皇自缢时,我祖父戴洪毅在扬州城头流尽最后一滴血;如今我父亲戴克兴要举旗反清,你让我如何自处?”

朱如意拾起案上的断剑——那是她十岁时,朱由检亲手为她削木剑的剑柄。“记得吗?”她抚摸着裂纹,“大婚那日,你说要护我周全。可这天下不姓朱了,戴家的剑还能只护一人?”河水突然暴涨,画舫剧烈摇晃,她的银锁磕在断剑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三日后,戴克兴在南京旧宫遗址祭旗。朱如意跪在冰冷的丹陛上,看着丈夫将明黄诏书系在旗杆上。诏书边角的龙纹被血浸透,那是她刺破指尖按的手印。“将士们,”戴克兴的声音穿透雨幕,“我大哥戴克礼投清那日,我戴家的祠堂就拆了半面墙!今日若不反清复明,我等死后无颜见太祖!”

戴存彝拔刀砍向“清”字大旗时,朱如意看见他后颈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救她中箭留下的。箭矢破空声里,她突然想起1659年,郑成功北伐时,父亲曾带她在城头观战。那时的明军还打着“杀父报国”的旗号,而如今,他们的旗帜上只剩“戴”字。

“夫人,快躲!”亲兵的喊声被炮火吞没。朱如意伏在战壕里,听见丈夫在前方怒吼:“左翼包抄!”她摸出怀中的银锁,锁面已被体温焐得发烫。1664年的桂林城破时,她母亲就是攥着这锁咽的气,临终前说:“皇家女儿,生是明人,死是明鬼。”

当吴三桂的使者送来“平西大将军”印信时,戴克兴把印信砸在石阶上。铜屑飞溅到朱如意裙边,她数着裂痕:“公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时,曾说‘为君父报仇’,如今……”

“如今他想当皇帝了!”戴克兴踢翻酒坛,酒水在“反清复明”的旗面上漫开,“存彝,你带如意先走,我率死士断后。”老爷子的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戴洪毅留下的遗物,甲缝里还嵌着扬州城的砖灰。

戴存彝拔刀劈断帐杆:“要走一起走!”他的刀光掠过朱如意,削断了她发髻上的银簪。簪子落地时,他想起三年前在秦淮河画舫,她也是这样散开长发,说:“若有一日国破,我便用这簪子殉节。”

突围那晚,朱如意的马中了流矢。她拽住戴存彝的缰绳:“你带公公先走!”箭镞穿透肩胛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看见丈夫眼中的血色,像极了煤山那棵歪脖子树的阴影。“还记得吗?”她扯下银锁塞给他,“父皇说,戴家的儿郎……”话音未落,便坠入马下。

戴存彝再回头时,只见清军的火把将妻子的身影吞噬。他握碎银锁,指缝间渗出血珠,与锁上的“明”字融为一体。戴克兴拽住他的缰绳:“留得青山在!”老爷子的佩刀还滴着血,刀刃上刻着“万历三大征”的字样。

1679年的台海风浪很大。戴存彝扶着父亲踏上鹿耳门码头时,看见郑克塽的侍卫正在烧“大明正统”的诏书。“戴将军远道而来,”郑克塽的声音从纱帐后传来,“只是本藩听说,您曾随吴三桂……”

“住口!”戴克兴咳出一口血,“我戴家世代忠良,岂容你等……”他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朱如意绣的荷包从袖中滑落,里面掉出半枚银锁——那是戴存彝从清军手里抢回来的。

戴存彝捡起荷包,指尖触到内里的血渍。他想起朱如意中箭前说的话,突然拔刀指向郑克塽:“我妻为大明而死,你却在这里称藩王?”帐外的海浪声陡然变大,像极了1662年郑成功收复台湾时的炮响。

“放肆!”侍卫的刀架在戴存彝脖颈上。郑克塽掀开纱帐,看着他腕间的银锁残片:“当年你祖父戴洪毅守扬州,城破时自焚而死。如今你父亲病重,你若降清,本藩可保你……”

“戴家没有降将!”戴克兴猛地站起,却因急火攻心栽倒在地。戴存彝接住父亲时,摸到他后背的箭伤——那是十年前为护他中箭留下的,此刻竟又渗出鲜血。

朱如意的银锁在郑克塽掌心发烫。他想起父亲郑经临终前的叹息:“反清复明?不过是割据的借口罢了。”帐外传来施琅水军的螺号声,戴存彝突然笑了,笑声震落梁上的灰尘:“郑成功若泉下有知,定要剐了你这逆子!”

1683年澎湖海战那晚,戴存彝站在郑军旗舰的桅杆上。他看着清军的“施”字大旗逼近,想起朱如意中箭时,也是这样红得刺眼。“开炮!”他夺过炮手的火绳,却被郑克塽的亲信按住。

“戴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郑克塽的降旗从船头升起,明黄的绸缎在火光中像条垂死的龙。戴存彝松开火绳,任它掉在火药桶旁。“朱如意,”他对着海面低语,“你看,这大明的海,终究还是姓了爱新觉罗。”

爆炸声响时,他看见银锁残片飞向夜空。那碎银落进海浪,如同1644年煤山上的雪,悄无声息地融了。

四十二年光阴弹指过。1725年的京城琉璃厂,七岁的戴葵蹲在字画铺前,看一个老乞丐用树枝画龙。那龙缺了半片鳞,像极了家中祠堂里被凿去的明皇牌位。“小少爷,”乞丐突然开口,“知道吕留良吗?”

戴葵咬着糖葫芦摇头。他只知道父亲戴林总在深夜对着半枚银锁叹气,说那是他从未谋面的祖母朱如意的遗物。老乞丐用树枝戳戳他眉心:“你祖父戴存彝降清那年,吕先生因‘清风不识字’的诗案被开棺戮尸。”

话音未落,一队金吾卫策马而来。乞丐抓起戴葵的手就跑,穿过卖字画的摊子时,戴葵看见一幅《秋江独钓图》,画中渔翁的斗笠下,藏着半枚银锁的纹路。“爷爷,那是什么?”

“是你祖母的嫁妆。”乞丐将他塞进菜筐,自己却被金吾卫的铁链锁住。戴葵听见他喊:“告诉戴林,吕家的孙女……”后面的话被马蹄声碾碎,只有一片枫叶落进筐里,叶脉间用血写着“四娘”二字。

十年后,雍和宫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十八岁的戴葵蹲在墙根下,看一个灰衣少女用发簪在树皮上刻字。簪尖划过之处,渗出暗红的汁液,像极了他幼时在祠堂见过的血书。“你刻什么?”他捡起落叶,叶背用朱砂画着断裂的龙纹。

少女抬头时,发间的银饰轻响。戴葵看见她腕间的银锁——那形状像极了家中那半枚,只是锁面上刻的不是“明”,而是“留良”二字。“我叫吕四娘,”她的簪子在树皮上划出深痕,“你祖父戴存彝降清时,我祖父吕留良正在狱中啃食砚台。”

宫墙内突然传来钟鸣。戴葵想起三日前,父亲戴林把半枚银锁塞进他掌心:“去雍和宫,找一个戴银杏木簪的女子。”此刻少女的发间,正插着一支银杏木簪,簪头雕着残缺的龙纹。

“你知道这锁吗?”吕四娘解下银锁,锁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戴葵摸出怀中的半枚,拼合处刚好是个完整的“明”字。他想起父亲说过,朱如意中箭前,曾将锁掰成两半,一半藏在发间,一半塞进他掌心。

“我祖母说,”他的指尖触到锁上的血渍,“若戴家后人与吕家相遇,就用这锁为凭。”银杏叶突然狂舞起来,远处传来“皇上驾崩”的喧嚷。吕四娘的簪子掉在地上,露出腕间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夜探天牢时,被侍卫砍的。

“雍正死了。”她捡起簪子,簪尖还沾着树皮的碎屑,“戴葵,你敢不敢跟我去乾清宫?”

月华如水,照在太和殿的铜缸上。戴葵跟着吕四娘翻过宫墙,看见她从袖中取出软剑,剑身映着他惊恐的脸。“我祖父说,”她的剑尖挑开珠帘,“戴家的血里,不该只有投降的苟且。”

龙椅上的乾隆刚接过传国玉玺,看见两个身影闯入时,玉印险些脱手。吕四娘的剑已抵在他咽喉,而戴葵正盯着御座后的屏风——那上面的《江山社稷图》里,台湾岛被朱砂圈着,像极了朱如意当年的胭脂。

“戴家后人?”乾隆稳住声线,“你祖父戴存彝当年降清,如今你……”

“我祖父为保将士性命,”戴葵摸出半枚银锁,锁面硌着掌心的旧伤,“但我祖母朱如意到死都攥着另一半,说戴家的剑,不该斩向自己人。”吕四娘的剑微微用力,乾隆颈间渗出血珠,与银锁上的血渍遥相呼应。

“放了我们,”戴葵将锁按在御案上,“从此戴家与吕家,只做布衣百姓。”

三日后,京城流传新帝登基时,有刺客持半枚银锁行刺。戴葵牵着吕四娘走过琉璃厂,看见画铺前围着人群,中央挂着幅新画——《秋江独钓图》的渔翁戴上了斗笠,斗笠下露出半枚银锁的微光。

“这画卖吗?”吕四娘的指尖划过画中波浪,那里藏着用金粉写的“1644-1683”。画匠摇摇头:“一位戴姓先生托卖,说要等有缘人。”戴葵看见画轴末端的印记,正是父亲戴林的私章。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戴葵腕间的银锁与吕四娘的那半枚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他想起昨夜在乾清宫,乾隆盯着锁说:“朱如意是崇祯之女,吕留良是浙东名士,你们两家的血,终究还是流在一起了。”

巷口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戴葵买了两串,递给吕四娘时,看见她腕上的刀疤在暮色中泛白。“等孩子出生,”他舔去糖霜,“叫戴雷如何?雷霆的雷,也是……”

“也是‘明’字拆开的‘日’与‘月’。”吕四娘接过糖葫芦,银锁碰到竹签发出轻响。远处钟楼传来更鼓,第一声敲落时,她忽然笑了:“你说,我祖父在九泉之下,会认戴家的孙女婿吗?”

戴葵抬头看天,暮色中的云彩正聚成明旗的形状。他想起父亲说过,1680年朱如意病逝前,曾在银锁背面刻下一行小字。后来戴存彝降清,那锁被扔进护城河,直到戴林十岁那年,才从淤泥里捞起——锁背上的字已模糊不清,只余“山河”二字,像极了朱如意当年染血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