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彪早早的便发现，这个世界的许多细节与冥冥中的印象不太一样。
甚至在打灰这个自己再了解不过的行当上，一些事物的显现，也偶尔会超出周彪的想象。
比如眼下，周彪还是第一次见识航天局下属的工程单位出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是旱地行舟，是一艘巨轮在泊油路上静静穿行。路面似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而巨轮便如幽灵般犁开了热浪。
数千双半透明的臂膀从沥青深处伸出，向上托举着船底，青灰色的手肘随引擎声不断屈伸。
到了地方，船头坚硬如刀，划破了通往奈河的空间。引擎驱动了巨轮上的泵机，让无数钢缆伸出，直坠奈河的深渊里。
尔里与周彪一同站在高处，似同与月光并肩，见状好奇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刚问。
那巨轮上又有无数鬼影浮现，吆喝着钻进各组特制的潜水衣，又拿上些明黄黄的东西，然后纷纷跳进巨轮撕开的奈河裂隙里。
周彪看得饶有兴致：“看，那些明黄色的该是些气囊，他们想将气囊被放进古墓中，充气，再辅以轮船上吊机的牵拉拖拽，就能把那古墓给捞起来了。”
“我之前还想奈河中的古墓像一艘一艘的船，现在看，航天局还真是把它们当沉船对待，当沉船打捞，有意思。”
只是看了一会儿，周彪忽的皱起眉头：
“怪了，怎么这活全是鬼魂在做，而不见活人动手？难不成鬼魂只配当航天局下属的劳务派遣？”
鬼魂不像活人有肉身保护，一旦接触到奈河之水，便会被溶入其中。活人潜入奈河的风险，就是要比鬼魂要小得多。
“让鬼魂们冒这么大风险，是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周彪抱手，想起不少自己能力出众，却苦于劳务派遣的身份而升迁无门的同事，失笑：
“总不能是让人家去挣冥币，花冥币吧……徐延，你说呢？”
作为新任阴差的徐延也站在周彪身侧，他一直抿着嘴，闷闷不乐。
——明明自己才是地府在人间的话事人，可自己不说是势单力薄吧，也算是门可罗雀。
出门一趟，甚至还要靠哄来盐萝这小孩给自己撑场面。
然后今天，自己便目睹了无数鬼魂在给航天局效力。单单一艘打捞船，就有如此排场，衬得自己形单影只，更加郁郁。
直到周彪呼唤，徐延才回过神来，顺着他的郁结道：
“……我还以为打开通往奈河通路的神通，是阴差独有的本事。可航天局下面的施工队都能做到？我爹从没跟我说过这个。”
尔里揶揄：“还在你爹，还在你爹？新阴差上任，按道理是要百鬼来贺的，结果一个鬼影没来，那肯定是被航天局压下来了呗。”
“局里有人给你穿小鞋，你爹连提醒都没有！”挖机娘戳着少年的脸：“你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徐延更加低落：“怕是我太笨，笨到我爹都想不到有这么笨，他以为我早就发觉了，所以才没提醒一句。”
挖机娘感觉自己一脚踢在了棉花上，有些抓狂，忽瞥见春妮神色古怪，随即叉腰，炸毛一样对春妮横眉怒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春妮大衣下的身躯却宛如遇见挑战的雌狮一样：“……你说，我，能创翻那巨轮么？”
尔里一愣，咋舌朝笑道：“你都创过天上的卫星啦，还不知足？”
春妮摇头，略微拉开脸上围巾，吐着灼热的气息道：
“……卫星，就像，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一样！离着远，才神圣；可见了面，碰一下……就软了，碎了！”
泥头车娘格外认真：“就好像创它的困难……就只是到它面前的过程！我不爽，不够爽！我要试试……本身也……够劲的！”
尔里又愣愣，确实，卫星是算得上娇弱而纤细，哪怕是被太空垃圾轻轻一碰，也会伤筋动骨，春妮绝不会把她自己与太空垃圾相提并论。
但尔里下一秒便痛恨起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的便理解了春妮，岂不是表明自己这精细的挖机，思路同粗鄙的泥头车一模一样了？
周彪笑了下，居然有些羡慕春妮——她的目标单纯又热烈，不像自己，想做的事太多，可千头万绪汇集在一起，竟一时有些迷茫。
想了半晌。
周彪缓缓道：“……诸位，我这阎王虽说是自封的，可有没有义务，去改善一下这新城鬼魂的人权？”
“鬼魂的人权？”尔里把手贴在周彪额头上：
“你莫不是在发烧？……哎呀你没肉身我还摸你头测体温，我也烧的不轻。”
周彪摇头，指向底下的打捞现场笑道：
“你们看看，诸位鬼物在航天局手下做着这么危险的活计，却好像没有一点保障措施。我看着于心不忍，实在想干涉一下！”
尔里恍然，她和周彪相处久了，知道周彪是不爽新城当中还有比他用鬼更厉害的施工单位。
阎王虽是自封，可让鬼去打灰这事都排不到这新城第一，他颜面何存？
至于什么鬼物的人权？这招大洋彼岸的美国，用得太多啦。
周彪在盘算，低声：“我还和咱们的新城隍林氏，立下了要在奈河中打穿一条水下隧道的约定，眼下正是用鬼用钱之时。”
“哪里有鬼，那里有钱？航天局有鬼，航天局很富。不朝他们去讨要，又去找谁？”
周彪笑得狡猾，自己还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这不巧了，眼下自己身旁，正好有一个缺了百鬼来贺这必要工序的小阴差。
“徐延，走，”周彪拍了拍徐延的背脊：“一起去看看航天局谁给你穿小鞋，咱去帮你讨个说法！”
徐延眨了眨眼：“周老大，你是不是应该低调一段时日？”
周彪奇道：“为什么该低调？”
“所有人都说梅原杀不得，可您还是动手了，”徐延发怂：“加上先前您的行事风格，恐怕航天局里不满意你的人越来越多了。”
周彪抿嘴，想说什么，却忽的又看向打捞现场的那些鬼物——明明是活人更方便，更安全的活计，可只有鬼物在冒险，没有一个活人搭手。
又看了眼自己半透明的手，周彪嗤笑：“徐延，我问你，这个世界是活人高贵，还是死人重要？”
“这……”徐延想了想：“生命诚可贵，自然是活人更重要些吧。”
周彪点头：“对啊，阴德体系，转世流程。死者就是到了阴间，也要为活人收集阴德，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设计成死者为活人服务。”
“活人和鬼物从来没有平等过。哈哈，我已然成了恶鬼，自然要站在恶鬼的角度看问题。”
“我想，航天局的高层其实从未对我们这样的恶鬼满意过，他们更不会把鬼物当自己人。最多的最多，就是下面那些类似劳务派遣的鬼物，用完了就丢。”
周彪看着徐延：“所以，我就要闹，必须闹，闹出我的价值！这样航天局才会让我予取予求！反倒是我露出一丝软弱，有了一点想要休养的迹象，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徐延似懂非懂。
月亮高悬，春妮苦恼自己最想撼动什么样的带劲玩意儿，看着这轮玉盘入了神。
打捞现场热火朝天。
周彪已然转身，踏上了去航天局总部的路，却走得没有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