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安次码头,寒风如同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天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闪烁。码头栈桥上悬挂的几盏防风马灯,光线昏黄摇曳,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浑浊的运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腥气。
我们沿着栈桥,悄无声息地走向甲三泊位,脚下陈旧的木板发出吱呀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二呆握紧了怀里的镜面匣子驳壳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我则凝神静气,黑牙之力提升到极致,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向四周和脚下的水面扩散开去。
空气冰冷,弥漫着水腥、铁锈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栈桥旁停靠的小船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怪兽。除了风声和水波轻拍岸边的声音,一片死寂。黑牙的感知深入水下数丈,依旧只有冰冷的河水、松软的淤泥、以及水草缠绕的沉木碎石,并无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
二呆哈出一口白气,搓着冻得发麻的耳朵,声音压得更低了,他说道:“哥有什么反应么?“
我摇头道:“连个虾米蹦跶都感觉不到,那耗子精好歹还闹腾呢,这水里的玩意儿可比耗子精沉得住气,估计是怕了咱哥俩,提前溜了吧?”
二呆说道:“别介啊,咱要不再捡捡舌漏,我这伤好了,差不多也要回去吧?不然你可就跟你祖父一边大了,这乱了伦常。”
我眉头紧锁,缓缓摇头,自知黑牙的感知不会错,至少此刻这片水域平静得诡异。
那股在通州河面上都能隐约捕捉到的黑水心邪气,到了这源头反而消失无踪,这本身就透着最大的不寻常,难道它感知到我们靠近,真提前遁走了?还是说,它的活动规律与穆长青丢失货船的时间点一致,只在特定的深夜丑寅之交?
码头栈桥探查无果,我们便沿着岸边泥泞的小路,往码头后方那条勉强算作“、街道的区域走去。
说是街其实不过是两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和货栈夹出来的一条窄道,坑洼不平,污水横流,大多数门窗都紧闭着,只有零星几处透出豆大的油灯光晕。
寒风卷着运河的湿冷,刀子般往人骨头缝里钻,就在我们准备折返时,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顺着风飘了过来,那是劣质油脂、陈年卤汤、各种杂碎炖煮后形成的浓烈荤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诱人的、属于热食的暖意,在这阴冷死寂的码头,这股味道显得格外突兀。
“咦?这味儿……”二呆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吸着鼻子说:“哥,有吃的!闻着还挺香!”
循着气味转过一个堆满破渔网和烂木箱的街角,昏黄摇曳的马灯光晕下,一个简陋的摊子支棱在那里。
摊主是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袖口和领口都磨得油亮,脑袋缩在同样油腻的皮帽子里,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一双透着机灵劲儿的大眼睛。
他蹲在一个用三块土砖临时垒砌的小灶旁,灶上架着一口阔口浅底的大铁锅,锅里正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的汤水,热气蒸腾,驱散着周围的些许寒意,锅里沉浮着各种形状、颜色深浅不一的东西,隐约可见菜帮、豆腐块、还有零星几片薄薄的、泛着油光的肉片。
小伙子手里攥着一个长柄的马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内容,旁边竖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子,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乃是瞪眼食,八筷子一个大子儿,有肉,清汤不要钱。
这就是老北平底层有名的瞪眼食摊子,也叫瞪眼菜,原料是小贩在各饭庄、饭馆廉价收购来的折箩,这折箩就是残羹剩菜、或者杂烩菜,以口阔底浅锅加热,放盐,加水;一般拿大扁担两头支上三脚架作为食客的座位,一头是热气腾腾的浅锅,另一头是小木柜权充钱柜,柜面以铜制钱打码计数,这锅里什么都有,如肝、肠、肚、肺、肉片、豆腐、菜帮等等。
小贩也在下锅前加工,如是荤的,切成一般薄厚大小;菜帮和豆腐则切得块大较厚。
当然这杂合菜里肯定不会有海参、鱼肚,饭庄子伙计会把精细折箩另卖,最高贵的就是一片肥肉而已。
付了大子儿,食客一手攥着窝头或是棒子面贴饼子,一手操着小贩提供的长筷,两眼瞪圆,瞄准锅内随沸水热汤而起落沉浮的片片,看准是肉类,下筷夹住,进入口中,小贩也瞪眼注目,见他吃下一块,便用制钱打个码,作为计数,以待食饱后算账,大致是一个铜板几筷子,按每日肉类多少定价也有不同,有丸子一类的高级货,也会一个大子夹一下。
这年月生活在底层的人,两个窝头,佐以几下瞪眼食,再要半碗清汤,也算得上丰富实惠,可以填饱肚子,比糖饼子、榆皮面窝头就着马齿苋吃高级多了。
这种小吃,买卖双方都须瞪圆双眼,注目细瞧,所以称之为瞪眼食,我祖父给我讲过,大约在1945年以后,BJ才不见了这类小贩和这种吃食,想来安次县的就没有那么多好饭庄子出折箩菜,荤菜便要少的多。
二呆显然认得,他咧嘴一笑,拉着我就凑了过去:“嘿,还真有这玩意儿,哥,尝尝么?热乎的驱驱寒,之前老是听说咱还没见过。”
那叫卖的小伙子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看到我们两个生面孔,尤其二呆那高大壮实的身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被生意人的热络取代,他努力挺直了冻得发僵的腰板,脸上挤出笑容,用带着浓重安次口音的官话招呼道:“二位爷来啦?刚开锅,热乎着呢,正经的瞪眼食,您瞅瞅,有荤腥!”他用马勺在锅里搅了搅,特意捞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肥肉片晃了晃,接着念叨:“一个铜子儿夹八次,或者捞一勺,汤管够,试试手气?”
走近了,那锅里的东西更清晰地映入眼帘,果然是各色饭庄收来的折箩大杂烩,煮得稀烂。
菜帮居多,豆腐块次之,偶尔能见些切得极薄的猪下水边角料和零星肉皮,那所谓的肉,大多是些碎末或薄如蝉翼的肥膘片,但这热腾腾的香气和锅里翻滚的热气,在这寒夜里确实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