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在东御神将府和天道院里,陈长生都说过一句同样的话:

“我不是不会修行,只是还没有修行。”

这并非为了强撑脸面而自夸,反而是实言。

虽然当时可能没人会信。

此刻,陈长生正行走在被打扫一新的国教学院廊间,向着藏书馆走去。

教宗的荐书自是代表着国教的最高权威,更别说重启国教学院这种大事的背后本就还有着无数隐藏的推手。

本就在国教旧派掌控中的教枢处,在诸多大人物的暗中关照下,展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工作热情与效率,要钱给钱,要人出人。

只要别当冲锋在前的炮灰,就算让那几位境界高深的红衣大主教亲自来给新生的国教学院站几天岗,他们也会同意,并且还会赞美一番教宗陛下,趁机表忠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为人就是江湖。

而身在江湖,就难由己心。

虽然因为时间太紧,如今国教学院内陈腐霉烂的气息还远未散去,中庭后方是曾经巍峨壮观的教学正楼依然还是破旧阴森的废墟,石狮喷泉也还未修复,某栋建筑前的那排红枫也很是凋零,但藏书馆却由于铜锁里隐藏的强大阵法庇佑而幸免于难。

那些陈列多年的书,既没有被雅贼和差酒钱的混子偷走,也没有被朝廷和离宫收回。

就像是有人特地为后来者所准备好的一样。

陈长生走上石阶,来到门前,取出从教枢处拿到的钥匙打开那把已经泛绿的旧锁。

只听,“喀嗒”一声后——

停滞多年的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转动……

……

老人们都知道国教学院是一座坟墓。

不仅仅是因为里面曾经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死过很多人。

更重要的是,国教学院之所以会罹此大难,完全就是由那位接连反对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的前院长引火烧身所致。

虽然,常言道:“人死债消。”

但,就算如今离宫已经不再追责,教宗大人宽仁慈爱,事隔多年后再次想起与当年那位前院长的同门之谊,不忍国教学院真的成为历史,朝廷依旧会视国教学院为眼中钉、肉中刺。

圣后娘娘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宽恕这两个字,无数倒在血泊里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婴儿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证。

天海圣后不会主动退位,还政于陈氏皇族,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她也非常的强大,强大到恐怕世上没有任何人、妖或者是魔,能够杀死她,这是更多人的共识。

除了时间以外,圣后已然无敌,而她作为圣人还很年轻,至少还有长达百年的寿元。

既如此,国教学院作为风暴的中心,在这百年里,必是无法爬出的永恒深渊。

……

“荧惑入命,帝星飘摇。

狂徒磨刀,江山倾倒。”

北方。

雪老城上。

有个裹着一袭黑袍的人正在夜观星象,忽然间开口说了这句话。

盘坐在其身后巨大阴影上的魔帅表示不解:

“你们人类都喜欢装神弄鬼?”

“当然。”

黑袍淡青色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嘲讽。

“所以,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大周太宗皇帝,在听闻了这句话后,也选择杀了周独夫。”

“顺带葬送了他的亲弟弟。”

……

很少有人知道,传说中周独夫的命星正是荧惑星。

更何况,知道的人现在大多都被挂在了大周皇宫中那座极负盛名的凌烟阁里。

陈长生当然也不知道。

即使他现在正试图将已经黯淡了很久的对方重新点亮,并纳为自己的命星。

然后,他又失败了。

今夜他已经失败了数十次。

除了那颗星辰真的非常远——乃至遥远到了接近星海彼岸的缘故,还因为骄傲而固执的它,不肯再接受任何人再与其建立起命运的联系。

因为它的上一任伙伴曾经是星空之下的最强者。

在过去的数万年里,它与他联手,便能静看光阴流转,胜过人间无数。

可毕竟除了永恒本身以外,再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永恒。星辰终会有凋亡之时,更何况世人乎?

那个男人死了。

于是,荧惑收敛星辉,将澎湃汹涌的能量锁入体内,随之黯淡了近千年。

现在的它,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初夏时圆圆的小红果。

而这茫茫太虚中挥洒的微辉,都是它对他的哀悼。

它封了星。

……

神游太虚,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体验,向来被道藏经典、诗歌雅颂描绘为神仙之感。

那种神识脱离肉身束缚,仿佛灵魂升入星海的绝对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动力之一。

最受世人认可的形容便是:

“如至神国。”

修行者唯有最开始点亮命星的时候,神识在空间中向上的范围内不受任何约束。

与所谓命运是否存在一般,这同样是个千古未解之谜。

对此,某些大陆上古先贤猜想,或许与只存在于猜测中的大自由境界有关。

但从南海的碎星礁,到北境的寒山;从西陵万寿阁,到东方的某个隐世宗门;从洛水畔的神都,到红河岸的白帝城;从云墓到天下各处……

正在观望星空的大陆至强者们并不是在思考这个千古谜团,企图透过变幻莫测的天道,窥探到一丝大自由的真相。

他们只是在担忧某种可能。

逝去的灵魂,真的能够再从幽冥中归来吗?

如果不能,那道宁静致远、不可思议的神识,又属于谁?

除了传奇的周独夫,谁又能仅凭一丝神识便能遨游宇宙整整一夜,令命运都为之颤动?

谁,又能抵达他的归宿?

西宁镇的旧庙屋顶,独立檐头的计道人沉默不语,面露隐忧。

他从未预想过会发生这一幕。

如果那个人真的还活着,他筹谋千年的计划很可能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尽管他是千古罕有的谋士,堪称算无遗策。

在遗留至今的老人们心中,计道人这个名字,与王之策同样可怕。

可就算王之策重回人间,与他联手,也拿周独夫没有任何办法。

太宗已逝,魔君重伤,白帝迟迟不能跨出最后一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如今的大陆只能束手就擒,任之宰割。

并不是只有计道人抱有这种想法。

所有参与过当年事的老人们都在恐惧。

尤其是他们中的少数还知道,一直有人想为周独夫复仇。

想了几百年。

屹立巅峰的强者已非凡俗,睡眠自然非必要。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体失眠了。

……

曙光渐晓。

端坐在地板上,双腿僵麻的陈长生满脸疲惫。

摊展一旁的《洗髓论》扉页上“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八个大字,在晨曦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掺杂在浓墨中的金漆,闪亮得如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散发出特殊的醇香。

古人说,读书有三味:

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看来也不尽是骗小孩子读书的欺人之语。

皇宫,甘露台。

天海圣后静驻了很久。

不过她的感应比其他强者更为准确,所以她的神识一直都笼罩着神都。

虽然一无所获……

但为何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呢?

就好像是桔园里那些青涩的果实,即将成熟的味道。

……

百草园里,也有人闻到了这种香味。

倒不是因为她的神识能比天海圣后更加稳定浩瀚。

而是因为她天赋异禀,并且离得更近。

她真的很怀疑,那种气味的来源就在隔壁。

她想去见见他。

于是——

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