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某可没你那么大的赌性,也没你那么大的志向,另起炉灶,图谋天下,说得倒是简单,我自认是办不到。”

“言尽于此,话不投机,不过,君既然志在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将来你我未必没有重逢之时。”

“若要让某悔不当初,便率领大军,携气吞山河之势去与杜刘做上一场,届时无论胜负与否,潘某必献城请降,箪食壶浆,扫榻相迎!”

“我走了,你成你的大业去吧。”

萧县燕城小路上,关铎一手负后,一手置于腹前,独自走着,耳畔似还回荡着潘诚离开前许下的,那饱含讥诮与嘲讽的承诺。

此时的天色还带着一些灰蒙,起早贪黑的农夫们卸了门板,却是准备出门,路上见关铎这儒生模样,都报以好奇的看了两眼。有些流水席上坐的离侧桌近的,还会拱个手,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随即也不管他是否回应,扛着锄头便往田间去了。

关先生倒是没摆架子,有人行礼他便还礼,有人上前客套,他也愿与之聊个几文钱的。

不知不觉间,彭大的家门自远处映入眼帘,关铎上下捯饬了一下衣服,甩了甩袖子,上前敲响了大门。

“笃!笃笃!”

叩响门后,关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距离虎肉宴,已经过去三日。

潘诚也走了两天了,按他的脚程,路应该走一半了吧?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潘诚离开之前那般嘲讽,关铎也是气得不轻。

不过他也没放大言,说什么“河东河西”,亦或者“将来必擒汝于阵前”之类的话。

不是这时候不兴这个,是他自己心中也没啥底气。

作为在毛贵庄上待过的人,徐州城的坚固程度他是有数的,那堪称是铜墙铁壁,金城汤池。

所以,徐州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关铎是信彭早住所说——董抟霄于徐州是待不久的。

而且他亲眼见过在董抟霄来后,那张以利驱民的榜文发布之后,徐州城中那癫狂而又诡异的气氛的。

举报一人,五十石粮食,五十石啊!

换算成宝钞,按照现在的贬值情况……足足一万贯!

还他妈有价无市!

这谁不疯?

运河尚通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粮商络绎不绝,官府当时便低价买了不少粮食,随买随卖,在青黄不接之际,陈粮的价钱都能翻好几番。

要不说王安石的青苗法有意思呢,有抱负有能力的官员认真执行,老百姓多数能安然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候。

可要是贪官污吏来执行,掐准了这个时间段,那放高利贷,与粮商暗通曲款,丰年贱买荒年贵卖……发国难财而已,明目立好了,干什么不行?

如今这运河不通,粮船少来,但董抟霄来了,他狠狠地割了徐州富户一刀放血,那粮车是一辆辆往官府运卸,盛粮的麻袋堆积如山。因此,官府是根本不缺粮,反倒因为董抟霄需要补充部曲,徐州需要扩充守军,很缺人。

于是才有了之前那等四处举报,风声鹤唳,城中居民草木皆兵的情况。

直至前番董抟霄遣人通知各富户豪绅,说要请客赔罪,便是兵足了,吃饱了,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迹与碎肉,开始装文明了。

毕竟,他不是徐州的现管,这等行为,说白了就是以权谋私,只是打着加强防御的旗号罢了。

甚至在这场闹剧之后,豪绅百姓离心离德,徐州反倒更容易滋生义军了。没办法,本来就地理位置关键,造反土壤又这么肥沃,那不反一下都对不起他不是?

只是这个反,该怎么造,这徐州,又该怎么图,也不知是被潘诚那段话气昏头了还是怎地,关铎心中实在没个准信。

按说潘诚也是宴席开过后睡了一晚,次日才走的,关铎既然拿不准,那时跟上去颍州倒也不迟。

可他还是没走。

那潘诚纵有千万般不好,嘴若蜂尾后针般恶毒,但就关铎赌性深重这点,他说的却是一点儿没错。

毕竟从历史上看,北伐中路军被元军挤出山西后,旁人要么走中书省杀回去,要么走原路杀回去,要么遣散军众,原地等死。

关铎就不一样,他直接挥师北上,打下上都,随后再往东北,一条路走到黑,直至打下高丽王京,中了人家的美人缓兵之计,这才勉强消停。

所以,当一个另起炉灶的机会摆在关先生面前时,他才会如此执着。

不过,就脚程这点,他确乎是估算错了。

颍州城门前,招兵处。

“故宋名将刘光世后人,刘福通将军于此前大破元军,那元将未战先怯,见我军匪匪翼翼,阵容严整,大呼‘阿卜’三声,弃麾下而逃,我红巾军中的韩咬儿将军已是追杀而去,想来过不了多久,元将便要授首!”

说是招兵处,实际上不过一方小桌,有个能识会写的军士拿笔坐了,身前桌上,还放着几摞纸,有字没字,泾渭分明。

再加上吆喝红巾军战果以彰显武功的那个大嗓门军士,和几个持枪警戒的,拢共不超过十人,每个城门一处,要多简陋有多简陋。

不过,简陋的环境阻挠不了百姓们的热情,放眼望去,头裹红巾的汉子不计其数,队伍更是排的老长老长。

而那潘诚,正牵着着匹自驿站抢来的战马排在中间。此刻的他,正从怀中取了条不知在哪整得赤帻包住额头,随即拽了拽手中缰绳,一阵马匹嘶鸣自后传来。

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十几匹战马不安地挪动着,不时还用蹄子刨地,正是那驿站中余下的所有战马,潘诚却是要以此做个进身之阶。

再辅以自己的功绩,那前程,不是手到擒来?

潘诚美滋滋的想着,身前的队伍渐渐变短,身后的人们对他指指点点。

“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马。”

“没准人家有钱,变卖家产,买马从军打鞑子呢!”

“特娘的,蒙人就没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了是吧,你骂谁是鞑子?”

“就是,欺负咱们不懂汉话?”

“额,嘴瓢了,勿怪,勿怪……”

“听说附近有个小驿站还被人洗劫,里头的那些色目站户没钱,补不上战马的缺,怕被卖为驱口,全都跑咱这来当兵。你看这汉子,腰挎长刀,背弓负箭的,又领着那么多马匹,那洗劫驿站的,莫就不是此人?”

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潘诚那雄壮的背影,一脸的不可思议。

“下一个,那个牵马的!”

“阿嚏!”

潘诚猛的打了个喷嚏,晃了晃脑袋,心中疑窦顿生。

这喷嚏,无缘无故的,莫不是关铎那个酸秀才骂某?

“那个牵马的来不来,不来闪开道!”

拿笔的军士喊道。

“诶诶诶,这就来,这就来。”

“姓名,籍贯,为何参军?”

“姓潘名诚,字仲信,泸州人,至正四年被教主拜为白莲宣策使,派某往行省各地,义在宣传教义,筹策起义。数年之间,得豪绅信众二十八家,百姓千余人。”

先前还一脸不耐烦的军士顿时肃然起敬,将笔放到架上,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起来。

“近闻教主为官府所擒,不幸罹难,杜公与刘将军复起于颍州,元廷又遣军队来讨。某毅然遣散不愿离乡的部众,奔颍州而来。纵使不过一人之力,杯水车薪,某也不能眼看着颍州遭难。”

说到这里,潘诚心中感慨万千,“谁知刘将军如此勇武,竟击溃了元军,援助不成,某又来的匆忙,两手空空,于是才劫了一家驿站的战马,以免失礼。”

“还请大人稍待,卑下已经遣人去请刘将军了。”

“嗯。”

潘诚点了点头,牵着马来到一旁,让开了位置,排于其后的那些汉子都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一边对潘诚报以崇敬、敬重的目光,一边提步前行,昂首挺胸的补上了他让出来的空缺,似是在以此表明自己从军的决心。

萧县,燕城镇北。

一片田连阡陌之中,几座宅院错落有致,院中有棵柳树,已然是枝繁叶茂,树荫遮蔽了下方的石制桌凳,几缕穿过枝叶缝隙的阳光洒落,照亮了桌上的棋局。

此时的李二正坐在树荫下,手执一白子,眉头轻蹙,少顷,又缓缓解开,将棋子丢入棋篓,无奈抬头问道:“着急忙慌的,有什么事?”

来人跑的是火急火燎,闻言一个急停,险些没打个趔趄,稳住身形后,喘息着说道:“赵…赵社长说…说有要事找郎君商议,让小人快些跑。”

“赵均用?”

李二眉头一挑,伸手将桌上棋子分黑白拾起,边向自己下人道:“叫他过来,我这正缺人对弈。”

“欸,小人这便去。”

那下人行礼告退没过多久,一阵爽朗的笑声便自院外传来。

“难得你芝麻李有如此雅兴,我赵某人自当相陪!”

“有什么事,边下边说,”李二看了眼入院的赵均用,复又抬头道:“对了,你执黑。”

此言一出,赵均用脸上的笑容瞬时消失不见,仔细看看,似乎还有些发黑,就如他将执的棋子一般。

“拉着脸作甚?不行就下饶子琪,你先行,我再让你二子。”

赵均用强压笑意,嘴角咧了又咧,“这不好吧?”

片刻后,赵均用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舒坦!”李二爽了,他直接倚靠在柳树上,任由蚂蚁爬上自己的袍服,躺了片刻,李二直起身子,甩了甩衣袖,意犹未尽的问了一句。

“要不,再下一盘?”

“不来了,干不过你,”赵均用摇了摇头,趁机将自己要问的事道了出来:“颍州的事,你可有耳闻?”

“那么大的动静,如此鲜明的旗号,想不知道都难,朝廷估计对这股香军恨得牙痒痒!”

“不过,”李二哼哼一笑,“再牙痒痒,也终究是没奈何得了他们!”

“可否详细说说?”

“我听城中的那位通事说,几日前,县尹,达鲁花赤,和那个刘百户聚在一块,忧心忡忡的,却是因为朝廷派去的阿速军大败亏输,溃不成军,香军大胜而归!”

赵均用面露思索。

李二则是眯了眯眼,将眸中那道精光遮住,“这朝廷,挑黄河,废民业,妄兴土木之工,百姓贫苦无告。颖上杜刘起红巾,作英雄,官府遣军前来,损兵折将,无之如何。”

“萧县长吏被吓得连夜支棚施粥,其他地方怕是也好不到哪去,捞钱时胆大包天,如今又胆小如鼠了,真是……”

李二起身,摇头笑了笑,睁开双眼,眸色冷冽。

“当此之时,有真男子,取富贵之秋也!”

“真乃大丈夫之所言!”

赵均用被他一席话说的热血沸腾,当即便拍案而起,保证道:“咱这社长也不是白当的,别的不说,就燕城镇附近,能用之人我心知肚明!”

“譬如那个彭大,勇悍而有胆略,连老虎都能搏杀,不得此人,不可以举大事!不过,说来也巧,这彭大前番开了宴席,我没去成,事后一问,赴宴之人都说那刘百户对彭大客客气气,甚至称兄道弟,当时咱还纳闷儿呢,如今却是明白了!”

赵均用哈哈笑道:“原来是颍州阿速军兵败的消息被这百户知道了,彭大又勇武过人,他这是腆着脸拉人入伙,怕老彭一个不快,扯旗造反呢!”

李二见说,不仅没笑,琢磨了片刻,神色反倒愈发凝重起来。

赵均用见状,似也意识到了不对,停了笑声跟着琢磨。

少顷,二人对视一眼,突然有些着急起来。

“那百户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县尹说不定也会凑热闹。”

“彭大是个有勇有谋的,据说他去徐州杀虎,还救了一个妇人带回家里,如今还未成亲续弦,就是怕官府的人接机前来,避之不开!”

“如此,我这便去彭大家,与其言明利害,拉他入伙!”

赵均用抱拳,李二重重点头,前者急匆匆的离院,速度比那下人还要快上几分。

而彭大家中,进了院门的关铎却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