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陈筹定势

朔风如刀,自铅灰色的苍穹直劈而下,卷过空旷的原野,抽打着枯黄僵硬的衰草,发出呜呜咽咽的凄厉声响。

时近岁末,寒冬格外酷烈。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凝滞的肃杀之气,万物凋零,生机蛰伏,仿佛连时间都被这无情的寒意冻结了。

铅云低垂,沉沉地压在四野之上,灰暗的天幕透不出丝毫暖意,酝酿着一场随时可能倾泻而下的鹅毛大雪。

郭嘉裹紧了身上的狐裘,依旧觉得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衣领、袖口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独自立在廊下,望着庭院角落那几丛在风中瑟瑟发抖、早已枯黄凋零的残菊,眼神飘得极远。这天气,像极了如今这纷乱破碎的天下,肃杀,冰冷,看不到尽头。

“奉孝公子,廊下风寒,当心侵了肺腑。”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关切。

郭嘉回头,见戏志才捧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稳稳坐着一只青瓷酒壶,正袅袅地逸出白汽。戏志才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意,步履从容地走近。

“志才兄来得正好,”郭嘉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这鬼天气,正需此物暖身驱寒。”

他接过戏志才递来的温酒。青瓷小杯入手微烫,一股混合着新粮清甜与酒曲醇厚的独特香气,立刻随着热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郭嘉端杯近唇,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间,初时一股凛冽的锋芒炸开,随即化作柔韧的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冻僵的经络被这温流瞬间打通。

他闭目品味片刻,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带上了由衷的赞叹:“好酒!入口如刀,入腹如火,锋芒内蕴,后劲绵长!”

“志才兄这新酿,火候、曲韵皆已臻上乘,真乃风雪天里的琼浆玉液!比起那闻名遐迩的杜康,怕也不遑多让了。”

他忍不住又饮了一口,细细咂摸着齿颊间回荡的余香,寒意似乎被这烈酒逼退了几分。

戏志才见他如此喜爱,脸上笑意更深:“公子谬赞。不过是新得了几斗上好的陈留精麦,又侥幸得了些老窖曲种,反复试了几次,总算得此一味。能入公子法眼,这数月的辛苦便值了。”

郭嘉笑着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正欲再品,忽闻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侍女莺歌碎步穿过垂花门,行至廊下,敛衽一礼,气息因快步而来略显急促,低声道:“公子,颍阴急报。府衙派了使节星夜兼程赶来,言说有要事,请先生即刻返回颍阴议事,片刻不得耽搁。”

“即刻?”郭嘉端杯的手在空中顿住,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了一下。一丝被打断雅兴的不快掠过眼底,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他低头看了看杯中荡漾的琼浆,又抬眼望了望阴沉欲雪的天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浓浓的不舍与无奈。

他小心地将那还剩大半杯美酒的青瓷杯放在廊下的栏杆上,动作慢得仿佛放下什么稀世珍宝。

“又是议事……这寒冬腊月的,颍阴府衙里的炭火,莫非比阳翟的更暖些?”郭嘉低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听出的调侃与倦怠。

“整日里会连着会,案牍劳形,没个消停。也不怕把人都熬成了灯油。”他整了整身上的狐裘,对戏志才道:“志才兄,看来这美酒,今日只能品到此了。阳翟这边,就劳烦你和郭平替我照看着。”

戏志才神色一正,拱手道:“公子放心,我与郭平自当尽心。此去颍阴路途不近,风雪将至,务必小心。”

郭嘉会意,点头道:“嗯,莺歌随我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典韦和许褚。

典韦如铁塔般矗立,虬髯戟张,环眼半开半阖,沉默中自有股迫人的凶悍;许褚则如蓄势待发的猛虎,身躯雄壮,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一直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这二人,一静一动,皆是万夫莫当的猛将。

“许褚!典韦!”郭嘉沉声道,“备马,即刻启程!典韦率十名精锐甲士前驱开道,许褚领十骑断后护卫。我与莺歌乘马车居中。”

“诺!”典韦与许褚同时抱拳,声如洪钟,震得廊檐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两人转身便走,行动迅捷如风,甲胄叶片摩擦发出铿锵之声,立刻去安排人手马匹。

不过盏茶功夫,一切已准备停当。一辆坚固的青幔马车停在府门前,拉车的两匹健马不耐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典韦与十名剽悍骑士已高踞马上,在前方列阵。许褚也带着十名精骑,勒马立于车后。

郭嘉最后看了一眼廊下栏杆上那杯未曾饮尽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瓷杯中泛着冷光。他不再犹豫,在莺歌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

“出发!”典韦一声低吼,声震长街。马蹄敲击着冻得坚硬如铁的地面,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哒哒”声。

整支队伍如同一支离弦的铁箭,刺破鄄城冬日沉闷的空气,向着东南方的颍阴疾驰而去。

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和薄冰,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车厢内铺着厚实的毛毡,角落放着一个小小的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力,勉强驱散着侵入的寒气。莺歌安静地跪坐在一旁,小心地照看着暖炉。

郭嘉裹紧狐裘,靠在车厢壁上,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离了美酒,离了温暖的厅堂,在这奔波的囚笼里,疲惫与寒意重新纠缠上来。他闭上眼,试图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两张娇媚的面容。

颍川那位琴艺超绝的琴女,素手纤纤,拨动琴弦时,低眉敛目,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下的宫商角徵羽。一曲清越空灵,常能涤净他胸中块垒。

还有冀州那位身姿曼妙的舞女,舞动起来宛如流风回雪,裙裾飞扬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曲《七盘舞》跳罢,总能引得满堂喝彩。

她们此刻应还在从鄄城迁往许昌新治所的路上吧?不知行至何处了?这鬼天气,道路难行,可曾冻着?可有安稳的驿馆歇脚?

一丝淡淡的牵挂,如同暖炉里逸出的最后一缕青烟,在他心间萦绕片刻,旋即又被窗外更加猛烈的风声吹散。

车行甚疾。典韦在前方开道,许褚在后严密护卫,一行人马不停蹄。天色愈发阴沉,铅云低垂,终于在午后时分,酝酿已久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初时只是细碎的雪霰,沙沙地敲打着车顶,不多时,便化作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蔽了视线。

官道很快被一层松软的白雪覆盖,马蹄踏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行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风雪弥漫,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当颍阴城那熟悉的、被白雪覆盖的雉堞轮廓终于在前方灰白的天幕下显现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雪仍未停,但小了许多。

城门守卒显然早已得到命令,验明身份后立刻放行。马车径直驶入戒备森严的郡府官署,在正堂前的庭院停下。

典韦、许褚率先下马,如同两尊铁塔般护在车旁。莺歌掀开车帘,郭嘉扶着她的手臂,踏着早已备好的脚凳走下马车。

一股比阳翟城外更为凛冽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混合着焦虑与肃杀的气息。庭院中甲士林立,火把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明灭不定。

正堂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爆裂声。郭嘉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典韦、许褚按刀紧随其后,在门口站定守卫。莺歌则垂手侍立在门外廊下。

议事厅的大门厚重,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混合着炭火气、墨香以及凝重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将门外的风雪寒气暂时隔绝。所有人的目光,在郭嘉踏入厅门的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有探询,有期待,更有深重的忧虑。

堂内济济一堂,曹操麾下在颍阴的重要文臣武将几乎悉数到场。荀彧、荀攸、程昱、夏侯惇、曹仁、于禁……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堂内虽有炭盆,却似乎驱不散那源自人心的寒意。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主位之上。

郭嘉放轻脚步,走向自己惯常的位置,并未立刻出声。堂内落针可闻,只有曹操沉重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以及炭火燃烧的噼啪轻响。这种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良久,曹操才缓缓转过身来。郭嘉心头微微一凛。不过月余未见,曹操的面容竟似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下去,布满了疲惫的青黑色,双颊的肌肉紧绷着,显露出清晰的棱角。那总是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双眼,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下撇去,整张脸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之中。那不仅仅是对时局的忧虑,更透着一股深沉的挫败感与巨大的压力。

“奉孝到了。”曹操的声音响起,沙哑而低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失去了往日的洪亮与果断。疲惫的目光扫过郭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抬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滞涩感:“风雪兼程,一路辛苦。”随即又转向堂下诸人,那沉重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每一张脸孔。

郭嘉依言向曹操和众人拱手为礼,解下沾满雪花的狐裘递给身后的莺歌,在荀彧身旁坐下。荀彧侧首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交汇,传递着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深意。

“诸公,”曹操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压抑的焦灼,“方才,天子的使者刚刚离去。”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死寂的大堂里激起千层浪。虽然众人心中早有猜测,但由曹操亲口证实,仍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吸气声。

曹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丝力量,才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天子…拜吾为建德将军。”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建德将军…呵。”这虚衔在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他略一停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焦灼:“使节言道,天子车驾,即将启程,返回雒阳!”

他猛地将手中一直摩挲的那卷帛书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炭盆里的火苗都似乎跳动了一下。

汉献帝刘协一路的颠沛流离。经历“东涧之败”和“曹阳之败”。两次失利将天子的威望完全折损殆尽,窘迫的皇帝不得不选择北渡黄河,暂避兵峰。

然而当皇帝来到黄河北岸的河东郡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河东郡的白波帅们所控制。

皇帝亲自给奋武将军吕布写信,让他赶紧带兵来救驾。可吕布此时刚被曹操击破东奔徐州呢,他哪有实力来逢迎天子?

同时,汉献帝也联络了袁绍,袁绍此刻刚刚臧洪反目成仇。之前张超被曹操围困,求救于臧洪,袁绍不允发兵,臧洪遂与袁绍决裂。

袁绍原本和幽州的刘铭世争夺幽州之地,刘铭世势力弱小,袁绍即将得胜。如今臧洪公然宣布脱离袁绍,袁绍不得不调兵反攻臧洪,给刘铭世获得了喘气的机会。

袁绍还派了使者和皇帝接洽,使者就是颍川人郭图,此人是郭嘉的同族。郭图返回后劝说袁绍迎天子,袁绍不听。袁绍此刻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心去管天子。

另外,天子也派人去了曹操那里,给了曹操建德将军的军职。曹操的反应算是比较积极的,但仍旧鞭长莫及。

皇帝还派德高望重的韩融出使李傕、郭氾,劝说他们放回追击时所掳的百官。李、郭眼看过不了黄河,也威胁不了白波诸将,于是干脆选择了放人。还活着的百官、宫人们被送到了安邑。

不久之后,天子再次要求白波诸将放自己去往雒阳。胡才、韩暹、杨奉三人确实缺粮,彼此相斗也伤了元气,只得奉命。

于是天子再次出奔。当时,天子、百官和白波军都已经没有粮食了,幸亏张杨等人从野王县赶来迎驾,给百官供应了粮食。

等天子到达河内郡,张杨又没有扣留天子的野心,接下来的路程就比较和谐了。接下来,天子和张杨一合计,就派遣卫将军董承先行南赴雒阳修筑宫室,准备迎接皇帝的驾临。

“重返洛阳?!”“董承已去修宫室了?”“这么快?!”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重返洛阳”这四个字依旧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低声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再也无法抑制,瞬间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忧虑、算计和一丝茫然。天子的回归,意味着天下政治格局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这潭浑水,是避?是趟?该如何趟?

曹操任由这阵骚动持续了片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疲惫之下是更加深沉汹涌的暗流。他缓缓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当议论声渐渐平息,他将目光投向堂下左侧,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位面容清癯、气质沉静的文官——毛玠。

郭嘉敏锐地捕捉到了曹操这个细微的动作。他顺着曹操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毛玠身上。这位陈留名士,出身兖州大族,曾是兖州本土士人投向曹操的重要代表。

郭嘉清晰地记得,就在不久前的兖州之战前,在鄄城官署,也是这样一个关乎未来的重要时刻。

彼时,曹操初领兖州,根基未稳,强敌环伺。年轻的毛玠被征辟为治中从事,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向曹操提出了那番石破天惊的战略构想。郭嘉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毛玠当时沉稳而有力的声音:

“今天下分崩,国主迁移,生民废业,饥馑流亡,公家无经岁之储,百姓无安固之志,难以持久。”

“今袁绍、刘表,虽士民众强,皆无经远之虑,未有树基建本者也。夫兵义者胜,守位以财,宜奉天子以令不臣,脩耕植,畜军资,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

那番话,掷地有声,直指要害——“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蓄军资”!这十二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曹操集团未来的战略方向。

毛玠,这位兖州派的智囊,彼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他的建议几乎奠定了曹操早期发展的战略根基。甚至,毛玠曾更进一步,私下向曹操进言,提出过“将天子迎至兖州”的大胆构想!

然而,时移世易。兖州一役,惊涛骇浪。张邈、陈宫引吕布入兖,几乎掀翻了曹操的根基。那场惨烈的平叛之战,不仅耗尽了兖州本就不丰的元气,更如同一把无情的铁犁,将兖州本土豪强的势力犁得七零八落。

无数兖州大族的私兵部曲,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填了壕沟,化为白骨。他们的庄园被战火焚毁,粮秣被强行征调,财富被战争机器无情吞噬。这场胜利的代价,是兖州本土势力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彻底失势。

而曾经提出过“迎天子”构想的毛玠,作为兖州派硕果仅存的几位高层之一,其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此刻,在这决定是否响应天子、是否迎驾的关键时刻,在这颖川派占据绝对主导的议事堂上,毛玠显得异常沉默。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仿佛在研究那木头的纹理。曹操那带着明显期许的目光,几次扫过他,带着无声的催促,希望这位最初的提议者能再次站出来,为“迎驾”之举定下调子,提供支持。

然而,毛玠如同入定老僧,自始至终,不发一言。那沉默,是失势者的谨慎自保,是对时移世易的无奈认命,更隐隐透着一丝兖州本土势力被过度消耗后的怨怼与疏离。

郭嘉将曹操看向毛玠又收回的失望眼神,以及毛玠那近乎凝固的沉默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兖州派的时代,在吕布的铁蹄踏破兖州大地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如今这堂上,是颖川人的舞台。

果然,短暂的震惊过后,反对的声音立刻占据了上风,而且理由充分,直指要害。现场的多数人不同意迎接献帝,理由是徐州还未平定,韩暹、杨奉刚刚将天子迎到洛阳,往北联结张杨,暂时还不能控制他们。

在座的大多数人,刚刚打完兖州战役,又出钱又出力。已经被薅羊毛薅的不能再薅了。一些大族的私兵部曲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们知道曹操刻意消耗他们的实力。同意才怪。

反对之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此起彼伏,迅速占据了主流。这些声音大多来自兖州籍贯的官员将领,他们或慷慨陈词,或痛陈利害,核心只有一个:

兖州已不堪重负,此时迎奉天子,风险巨大,代价高昂,非明智之举。他们的焦虑和抵触,清晰地写在每一张疲惫而忧虑的脸上,源自对自身实力和领地承受能力的深刻判断。

一位负责钱粮度支的文官(似属程昱麾下)也愁眉苦脸地站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将军明鉴!兖州新遭战火,百业凋敝,十室九空。府库之中,粮秣所存不足三月之需!”

“去岁为平兖州之叛,各郡县、各家大族已是倾囊相助,私兵尽出,田赋预征。如今实是…实是再也榨不出一粒多余的粮食了!”

“大军一动,粮草先行,此等窘境,如何支撑千里迎驾、供养天子和朝廷百官?”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感同身受的低声附和。堂中不少出身兖州或豫北的官员、将领都面露苦色,显然都曾为兖州之战“出钱出力”,如今已是元气大伤,不堪重负。

这几人人的发言,如同重锤,锤锤砸在“迎驾”这个看似充满诱惑的选项上,理由充分而现实。每一条都切中要害,难以辩驳。

堂内绝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兖州之战消耗的兖州、豫北籍官员将领,纷纷点头,面露深以为然之色。

他们刚刚从一场几乎倾家荡产的战争中缓过一口气,实在不愿再被卷入一场看似虚无缥缈、风险巨大且短期内看不到回报的政治冒险。

把天子迎过来做什么?多一个需要供奉的祖宗吗?还要面对韩暹、杨奉那些亡命之徒的兵锋?这种赔本买卖,谁愿意做?

一时之间,堂内充满了反对和忧虑的声音,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曹操站在主位之上,眉头锁得更紧,脸色也更加阴沉。

这些反对意见,他何尝不知?何尝不忧?但内心深处那个“奉天子”的巨大诱惑和战略构想,又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

他下意识地再次将目光投向毛玠,那个最初点燃这团火的人。然而,毛玠依旧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那沉默的姿态,几乎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曹操心中一阵烦躁和失望,几乎要按捺不住。就在这反对声浪几乎要形成定局,曹操的焦躁濒临爆发边缘之际——

“明公!”一个清朗、沉稳,如同玉磬般的声音穿透了堂内的嘈杂与沉闷。这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颍川派的领袖,被曹操倚为“吾之子房”的尚书令荀彧,缓缓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了身。

他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如同寒夜中的星辰,照亮了有些混乱的议事堂。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步履沉稳地走到堂中,对着曹操和在座诸人,郑重地行了一礼。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气质超然、掌管着曹操势力钱粮命脉的颍川领袖身上。

那些反对的声音,无论是武将的直率还是文官的焦虑,在荀彧站出来的这一刻,都自觉地收敛了。颖川派的影响力,尤其是荀彧本人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此刻彰显无遗。

荀彧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眉头紧锁的曹操身上,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潺潺清泉,流淌在寂静的大堂之中:

“昔汉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自天子播越,将军首唱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医天下之素志也。”

他微微一顿,目光中流露出对曹操过往功绩的肯定:“今车驾旋轸,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

荀彧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感染力:“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为累,明矣。韩暹、杨奉其敢为害!若不时定,四方生心,后虽虑之,无及。”

郭嘉端坐于席上,听着荀彧这字字千钧、情理兼备、气势磅礴的谏言,心中波澜起伏。荀彧不仅精准地把握住了曹操内心最深处的政治抱负和战略野心,更以无懈可击的逻辑和强大的感染力,直击曹操的雄心核心!

更让郭嘉心中大定的是,荀彧作为颖川派的领袖,同时也是曹操势力钱粮调度的实际掌控者,他站出来说出这番话,其分量远超毛玠当年在兖州的提议。

这不仅仅是一个建议,更代表着整个颖川士族集团对“迎驾”行动的背书和全力支持承诺!那“大顺”、“大略”、“大德”的背后,是颖川郡即将倾注的巨大资源——人力、物力、财力!荀彧愿意出粮出钱,这才是最硬的底气!

荀彧作为颖川派的领袖,也作为曹操势力的一手股东,掌管着钱粮的投资调动。曹操也明显感受到颖川派无形的大手,所以他一直致力于屯田事业。

曹操堂妹嫁给了任峻,属于姻亲关系。曹操任免堂妹夫任峻为典农中郎将,负责征集钱粮。就是为了缓解颖川派卡脖子的问题。

果然,荀彧话音一落,堂内陷入了短暂的绝对寂静。方才那些慷慨激昂、忧心忡忡的反对者,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他们面面相觑,有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但当目光触及荀彧那平静却蕴含着强大意志的眼神,以及他身后所代表的整个颖川集团的庞然力量时,那些反对的话语终究没能说出口。

荀彧的谏言,如同一块巨大的磐石,压下了所有异议的波澜。那些担心粮草、担忧吕布、惧怕韩暹杨奉的声音,在颖川派愿意承担关键资源供给的承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郭嘉低垂着眼睑,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成了!荀文若这一锤定音,不仅为迎奉天子扫清了最大的内部障碍,更是将颍川士族集团推向了权力版图的最核心。

许昌,这座正在营建的新城,将不仅是曹操的治所,更将成为未来整个帝国真正的政治心脏!而颍川荀氏、陈氏、钟氏、辛氏……这些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他们的智慧、人脉、财富,将以此为枢纽,彻底融入并主导曹操集团未来的命脉。

兖州派?经此一役,他们的时代,在荀彧这番宏论落下的瞬间,已经悄然落幕。这杯名为“权力”的美酒,终究要由颍川人来主酿。郭嘉心中一片澄澈雪亮。

曹操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荀彧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明显地松弛了下来。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阴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灼热的光芒!

那是一种看到了清晰道路、巨大机遇的兴奋与决断!荀彧的谏言,不仅扫清了他心中的疑虑,更给了他迎难而上的莫大勇气和底气。

郭嘉清晰地看到曹操脸上阴霾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甚至带着几分亢奋的决断之色。他知道,尘埃落定了。颖川派的政治投资,即将迎来一次巨大的回报——将天子迎至许昌,将彻底奠定颖川作为未来帝国政治心脏的地位!

郭嘉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是洞悉全局、一切尽在掌握的了然。颖川的粮仓,颖川的人脉,颖川的智谋,终于要在这决定天下走向的关键一步中,发挥出定鼎乾坤的力量了。

曹操猛地一拍身前案几,霍然起身!那沉闷的拍击声如同战鼓擂响,震得堂内烛火都为之一晃。

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松,脸上所有的犹豫、疲惫、愁容一扫而空,双目精光四射,锐利如鹰隼,一股久违的、甚至更胜从前的枭雄气势勃然而发,瞬间充满了整个议事堂,压得众人几乎屏息。

“文若之言,深得吾心!如拨云见日!”曹操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奉迎天子,匡扶汉室,乃吾平生之志!此天赐良机,岂容错过?!”

他凌厉的目光如电般扫过堂下众人,方才那些反对的声音此刻都低下了头,无人再敢直视其锋芒。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传我军令!”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整个颍阴郡府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被瞬间激活,轰然运转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传令兵急促的呼喊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官署的宁静,交织成一片紧张而充满力量的序曲。

曹操发布完命令,挺直的身躯如同标枪般矗立在主位之上,目光越过洞开的堂门,投向庭院之外那愈发阴沉、仿佛预示着风暴将至的夜空。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野心、是决绝、是对未来霸业图景的无限渴望!

郭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眼前这由荀彧一席话引发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堂外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开始扑打着门扉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真正的风雪,终于降临了。

而一场远比自然风雪更为猛烈、足以搅动天下格局的风暴,也已在颍川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轰然拉开了序幕。

奉天子以令不臣,这盘大棋,落下了最关键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