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阳升至天心,炽白便刺破云层,轻洒灌江口岸。
云华提着粗布裙裾,赤脚踩在滩涂上。
踏惯了天阶上的寒玉,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这股温热。
她时而踮脚,时而踩出泥花,足尖每次陷入淤泥,都会挤出咕叽作响的灰浆,顺着她白玉般的趾间溢出。
溅起的泥沙间,阳光织就金色罗网,恍若仙子打翻星斗箩筐,将银河碎屑撒向人间。
“慢点...”
跟在身后的朱大婶忽然恍了神,用粗糙的手掌揉搓起双眼。
江雾漫上眼眶,少女赤足踩出的金浪,与她女儿的模样重叠。
可待眼底雾气散尽时,那件她亲手缝制的粗布麻衣,却成了女儿来过的唯一念想。
“慢点...别摔着咯...”
柔声携着江风掠过,裹挟岸边腥浊气息。
云华蓦然驻足,双眼微眯,慌忙地拽起袖子掩住口鼻。
当她逆风望向岸堤时,却见渔人们依是谈笑风生。
有人用干枯手掌接过腌鱼干,有人用豁口的粗碗盛起黄汤,
有人愁眉不展地嚼着干粮,有人眼叠笑纹地拍打船舱。
碎声笑语中混入咸湿的江风,谁家媳妇刚诞下一个带把的,谁家船板昨夜漏了个窟窿,无一人被这腥臭浊气所影响。
“大娘,这味儿直冲脑仁,大伙儿都察觉不出吗?”
云华不解地皱眉,拉扯起朱大婶的衣角。
妇人呆愣着,仍幻想着闺女穿上这身,是否也这般漂亮。
“朱大娘?”,
柔声轻叩,她的瞳孔才重新聚起焦来。
“只是闻多了罢。”
朱大婶温柔地抚向少女脸颊,擦拭其溅上的泥沙。
她随着云华的目光,一同望向江岸:
“靠水维生的渔人,都是抱怨生活苦,闻着眼前腥,可不得找些其中乐嘛......”
云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为是只要闻多了,腥臭就能闻不着了。
朱大婶微笑着,也不再解释。
而是用她粗粝的手,指向了岸堤旁蹲着的两人:
“瞧,你想见的杨家郎儿,不就在那。”
少女双眸倏然骤亮,立马松开掩面的手。
她雀跃地奔向滩涂,溅着泥浆的裙裾,就如麻雀振翼一般:
“诸位!可好呀——!”
正在修补渔网的吴伯眯眼望去,将芦杆在船板上敲得梆梆响:
“都好——!”
江边顿时爆出一片欢腾,七八个晒成酱色的渔汉挥动竹笠,应声道:
“小仙子踏凡咯——!”
在场众人中,唯有杨郎如木雕般盯着一处水洼,对云华的到来浑然不知。
蹲在一旁的杨蛟还拍了拍他的肩头,仍是唤不回那入神的爹。
云华轻脚走近,将手指抵在唇间,作出噤声状。
她也学着杨郎的模样,蹲坐在石礅上。
众人嬉笑着调侃道:
“诶!杨家郎——!这水就那么好看咧?”
连吴伯都忍不住笑道:
“怕是再挨顿昨夜的打,才能回过神咯。”
岸堤顷刻间陷于哄笑,连江面都跟着打起了颤儿。
云华歪着脑袋,柔声问道:
“这白鲤鱼,竟这般吞水呀?”
“这是一只滤食白鲢...”
杨郎自己话音刚落,忽觉耳畔一阵酥麻。
少女说话时呵出的暖气,与昨夜梦绕耳旁的温度重合。
水面倒影晃动,云华杏眸中漾着的光亮,如同月坠清潭一般。
杨郎脑海中再次浮现破庙时的场景,心间火苗瞬间在血脉里乱窜。
两滴鲜红,顷刻间在白鲢背鳍旁晕开。
“爹,你又流鼻血啦!”!”
蛟儿瞪着双大眼,惊呼道。
“是、是吗...”
杨郎脸颊泛起虾子般的潮红,急忙捏着鼻子,将头撇去一旁。
少女杏眸笑成弯月,手尖悬在他淤青的眼角,问道:
“还疼么?”
不料杨郎竟像触电般猛倒,还撞翻了一旁盛着酒水的土陶罐。
这惊慌逃开的动作,揭开了云华心头的旧疤。
浊酒缓缓渗入泥沙、石缝,她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颤。
恍如百年来遭受的伤口,又被撒上一把盐巴。
“我来道谢罢了...”
云华端正行了个礼,江水漫过脚腕的凉意,也冻住了她眼底将亮未亮的光。
“臭小子!”
一旁的吴伯都看在眼里。
他仰脖饮尽碗中浊酒,把船板跺得吱呀作响:
“人家姑娘不嫌你腌腥,你倒端起架子!”
老汉心急地迈出渔船,拖着瘸腿打滑在湿漉漉的船舷。
杨蛟儿见状,急忙上前搀扶:
“吴爷爷...”
杨郎则是望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喃喃轻声道:
“就是怕这身腥臭,染了姑娘......”
“那你昨夜...为何不怕?”
云华杏眸里泛满泪花,未等杨郎再做解释,转身便往李家村跑去。
“好啊你,浑小子!”
吴伯咬牙切齿地抄起船桨。
看戏的渔汉们也看不下去了,跟着起哄道:
“吴伯,揍他!”
“就说他昨夜没干好事!”
此刻的众人哪能注意到,灌江里突然出现了一圈墨色涟漪!
随着那墨色越聚越小,竟从水下浮出一颗女人头颅!
只见她赤裸着上身,以一头及腰湿发遮裹丰满,惨白肌肤下藏着铁青色血管。
当女人腰腹完全浮出水面,布满青苔的鳖身豁然呈现!
“啊—————————!”
一声尖啸炸响。
涌起的浊浪就如一双巨掌,顷刻间将岸边渔船掀翻。
“爹——,”
离江最近的杨蛟惊呼尚在喉间,便被抓住小腿扯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