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祸端

当晨阳升至天心,炽白便刺破云层,轻洒灌江口岸。

云华提着粗布裙裾,赤脚踩在滩涂上。

踏惯了天阶上的寒玉,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这股温热。

她时而踮脚,时而踩出泥花,足尖每次陷入淤泥,都会挤出咕叽作响的灰浆,顺着她白玉般的趾间溢出。

溅起的泥沙间,阳光织就金色罗网,恍若仙子打翻星斗箩筐,将银河碎屑撒向人间。

“慢点...”

跟在身后的朱大婶忽然恍了神,用粗糙的手掌揉搓起双眼。

江雾漫上眼眶,少女赤足踩出的金浪,与她女儿的模样重叠。

可待眼底雾气散尽时,那件她亲手缝制的粗布麻衣,却成了女儿来过的唯一念想。

“慢点...别摔着咯...”

柔声携着江风掠过,裹挟岸边腥浊气息。

云华蓦然驻足,双眼微眯,慌忙地拽起袖子掩住口鼻。

当她逆风望向岸堤时,却见渔人们依是谈笑风生。

有人用干枯手掌接过腌鱼干,有人用豁口的粗碗盛起黄汤,

有人愁眉不展地嚼着干粮,有人眼叠笑纹地拍打船舱。

碎声笑语中混入咸湿的江风,谁家媳妇刚诞下一个带把的,谁家船板昨夜漏了个窟窿,无一人被这腥臭浊气所影响。

“大娘,这味儿直冲脑仁,大伙儿都察觉不出吗?”

云华不解地皱眉,拉扯起朱大婶的衣角。

妇人呆愣着,仍幻想着闺女穿上这身,是否也这般漂亮。

“朱大娘?”,

柔声轻叩,她的瞳孔才重新聚起焦来。

“只是闻多了罢。”

朱大婶温柔地抚向少女脸颊,擦拭其溅上的泥沙。

她随着云华的目光,一同望向江岸:

“靠水维生的渔人,都是抱怨生活苦,闻着眼前腥,可不得找些其中乐嘛......”

云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为是只要闻多了,腥臭就能闻不着了。

朱大婶微笑着,也不再解释。

而是用她粗粝的手,指向了岸堤旁蹲着的两人:

“瞧,你想见的杨家郎儿,不就在那。”

少女双眸倏然骤亮,立马松开掩面的手。

她雀跃地奔向滩涂,溅着泥浆的裙裾,就如麻雀振翼一般:

“诸位!可好呀——!”

正在修补渔网的吴伯眯眼望去,将芦杆在船板上敲得梆梆响:

“都好——!”

江边顿时爆出一片欢腾,七八个晒成酱色的渔汉挥动竹笠,应声道:

“小仙子踏凡咯——!”

在场众人中,唯有杨郎如木雕般盯着一处水洼,对云华的到来浑然不知。

蹲在一旁的杨蛟还拍了拍他的肩头,仍是唤不回那入神的爹。

云华轻脚走近,将手指抵在唇间,作出噤声状。

她也学着杨郎的模样,蹲坐在石礅上。

众人嬉笑着调侃道:

“诶!杨家郎——!这水就那么好看咧?”

连吴伯都忍不住笑道:

“怕是再挨顿昨夜的打,才能回过神咯。”

岸堤顷刻间陷于哄笑,连江面都跟着打起了颤儿。

云华歪着脑袋,柔声问道:

“这白鲤鱼,竟这般吞水呀?”

“这是一只滤食白鲢...”

杨郎自己话音刚落,忽觉耳畔一阵酥麻。

少女说话时呵出的暖气,与昨夜梦绕耳旁的温度重合。

水面倒影晃动,云华杏眸中漾着的光亮,如同月坠清潭一般。

杨郎脑海中再次浮现破庙时的场景,心间火苗瞬间在血脉里乱窜。

两滴鲜红,顷刻间在白鲢背鳍旁晕开。

“爹,你又流鼻血啦!”!”

蛟儿瞪着双大眼,惊呼道。

“是、是吗...”

杨郎脸颊泛起虾子般的潮红,急忙捏着鼻子,将头撇去一旁。

少女杏眸笑成弯月,手尖悬在他淤青的眼角,问道:

“还疼么?”

不料杨郎竟像触电般猛倒,还撞翻了一旁盛着酒水的土陶罐。

这惊慌逃开的动作,揭开了云华心头的旧疤。

浊酒缓缓渗入泥沙、石缝,她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颤。

恍如百年来遭受的伤口,又被撒上一把盐巴。

“我来道谢罢了...”

云华端正行了个礼,江水漫过脚腕的凉意,也冻住了她眼底将亮未亮的光。

“臭小子!”

一旁的吴伯都看在眼里。

他仰脖饮尽碗中浊酒,把船板跺得吱呀作响:

“人家姑娘不嫌你腌腥,你倒端起架子!”

老汉心急地迈出渔船,拖着瘸腿打滑在湿漉漉的船舷。

杨蛟儿见状,急忙上前搀扶:

“吴爷爷...”

杨郎则是望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喃喃轻声道:

“就是怕这身腥臭,染了姑娘......”

“那你昨夜...为何不怕?”

云华杏眸里泛满泪花,未等杨郎再做解释,转身便往李家村跑去。

“好啊你,浑小子!”

吴伯咬牙切齿地抄起船桨。

看戏的渔汉们也看不下去了,跟着起哄道:

“吴伯,揍他!”

“就说他昨夜没干好事!”

此刻的众人哪能注意到,灌江里突然出现了一圈墨色涟漪!

随着那墨色越聚越小,竟从水下浮出一颗女人头颅!

只见她赤裸着上身,以一头及腰湿发遮裹丰满,惨白肌肤下藏着铁青色血管。

当女人腰腹完全浮出水面,布满青苔的鳖身豁然呈现!

“啊—————————!”

一声尖啸炸响。

涌起的浊浪就如一双巨掌,顷刻间将岸边渔船掀翻。

“爹——,”

离江最近的杨蛟惊呼尚在喉间,便被抓住小腿扯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