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岁大饥

众人四散，刘昊主动从腐朽的硬木阶梯往下，来到最臭最没人想调查的小渠旁。

小渠中，几艘乌黑破落的花船在水中摇曳，

从周围几栋酒楼和青楼来看，这里曾经应当是碧涛县内最繁华的街区之一，

可如今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满地的尿黄狼藉，还有水面上漂浮的虹色油渍......

缓步走在距离水面五寸的木质平台上。

刘昊每走一步都能惊起无数水虱、大蠊还有蜈蚣，实在是叫人恶心。

若非他不想暴露行踪，要独自行动，绝不会下到这个地方来。

“回忆一下药学吧，大蠊入粉可活血化瘀，还能夜里止尿，

蜈蚣晒干去毒入药，可化解风毒，止住痉挛.......”

想着想着，刘昊突然就不恶心了，

要不是手头没工具，真恨不得捉几只虫回去入药。

晃荡了一刻钟的时间，再回到上面，其他五人已经不在了，

现在距离两个时辰的汇合时间还在，

刘昊从底下小渠往西边城门口走，想趁此机会去看看桂七王凯等人情况如何。

“希望他们早就走掉了吧，若没能走，我让他们到武堂庇护的街区来住，也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儿。”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毕竟是自己救助过的人，刘昊不介意再顺手帮一把。

当初自己替人主持公道、打抱不平，确实是一时兴起，

可如今目睹了城中武人如蝗虫一般，噬骨吸髓的乱象以后，

刘昊心中升起一股挥之不去的自我厌恶感。

那些膳房的人饿得皮包骨头，还得给我送肉吃，

我同样也是武人，吃的也是只多不少，

我......我到底和这些“蝗虫”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可就不是想想就能解开的。

在破败骇人的恶臭县城中快步穿行，刘昊心中恶念丛生，很快就心态不稳，连回春诀都纳炁不起来。

如果说现在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心中稍微好过些，

那就是去帮一帮桂七那些人。

不然怀着这样的心态去对上那两个使风的术士，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快步去往城西，周围蝗虫一般的武人开始逐渐减少。

但仍有不少人游荡在街道上，双眼饿得发绿，

若非刘昊现在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身上更是背了一把骇人的双手战锤，

恐怕这些饿昏了头的蝗虫，会毫不犹豫地蜂拥而上，对他下口。

“你们若是敢，就来。”

“......”

欺软怕硬。

遇上刘昊怒意的目光，这些蝗虫立刻就低头四散。

来到桂七开的裁缝铺子外两个路口，刘昊突然被一张带着火星的黄纸拂面，

随后沙哑的歌舞声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刘昊身躯一震。

黄幡当时将他带到的街道，好似......就是此处！

就连淫祀巫祝高歌的台词都几乎一模一样！

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来愈重，刘昊举起手中伏诛朝着歌舞声响传来的方向跑去。

“我闻到了！这里的有人家里还藏了肉！”

只见前方的街道上，数十个蝗虫武人满脸煞气地聚在一起，

他们前方站着两个戴着神鬼面具，身披四色帛幡的巫师。

两位巫师脸上的面具，乃是鎏金银质的半面甲，遮住双眼露出下巴，

眼部的位置各镶嵌着两枚重瞳的绿松石，十二组错银铃舌顺着鬓角垂落下颌，

稍有动作，清脆的铃声便响个不停。

“这片街区的百姓已经皈依太一教，非信者速速离去。”

“我呸！装神弄鬼！知道我主子是谁不？”

一位大汉怒骂一声，抄起短棍就朝着巫师打酱上来。

瞬息之间，就听高低不同的五道铃音响起，

刘昊再看去，这动手的蝗虫已经七窍流血，横死当场。

有炁，应当是术法。

可这炁散逸得极少，几乎没有痕迹，像是一滴雨汇入了大海。

和刘昊施术时候，大量纳炁散炁的程度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怎么做到的？我就算把八品花草枯荣诀修满了，也决计不可能让纳炁精妙到这种地步！”

刘昊能察觉出术法的痕迹。

可对蝗虫武人来说，他们的同伴就是听到铃声后立刻无来由地横死当场，十分吓人。

此时再对上两位巫师面具上的重瞳绿珠，顿时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将横死武人的尸体拖着，就四散而去了。

刘昊思索了一会儿，缓步上前。

“这片街区的百姓已经皈依太一教，非信者速速离去。”

巫师语气平淡地阻止他道。

刘昊恭敬作揖，礼貌地问道：

“我乃是城中龙翔堂武者，并非刚才那些外来的恶徒蝗虫，

这里有我的熟人朋友，我忧心他们状况，过来看看就走。”

“此地现在是再皈依之地，安息之所，非信者不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昊能感到巫师面具下的双眼牢牢锁在自己胸膛上。

“阿尼教的五明诀......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无情。”

刘昊只感到周围空间突然凝滞，

巨大的危险感从两位巫师身上散发而出，

带着黑斑和灰烬的黄纸兀然间从他头顶泼洒而下，落灰沾了他一身，

周围的炁尽数散去，只留下一片净明澄空的领域。

刘昊本能地纳炁，然后被一股巨大的茫然和空虚感侵袭心神，差点就要瘫倒在地。

“不对劲儿！不能纳炁！这是针对术士的手段！”

他匆忙退后，退出三十尺外，拐了一个弯，到看不见两位巫师的小巷子里才感觉身上压力骤轻。

再想纳炁，身体已经产生了本能的排斥感，

刚才自己就好像是鱼儿出了水，还想拼命呼吸一样，

越激动，越窒息，越无力。

炁散去之后，还有一股无名的能量，但这能量绝非自己能掌握，说是毒气都不过分。

稍微浸染久一些，恐怕自己的神智都会被洗刷掉。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也和武道世家有关？”

刘昊探出头，阴晴不定地看向远处守在路口的两位巫师。

他们散发出的，不可敌的危险感，刘昊并不陌生。

在郑县尉和不良首赵无极身上，刘昊也曾感受到这种指向性很强的危险感。

就好像是他们都掌握着一种，刘昊所没有的功法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而这东西，导致了他们的实力和刘昊有质的区别。

思量片刻，两位巫师看样子并没有害人的意思，相反还防着其他蝗虫武人进入街区，

应当对桂七等人不是个威胁。

自己实力不济，也没必要硬闯，倒不如去城门口看看情况。

从城西大门，到约定汇合的地点，差不多要花上刘昊一个时辰的脚程，

耽搁不起时间，他绕了一圈，大步朝着城门口跑去。

远远地就听到嘈杂的人声。

城门口不再有神秘的巫师。

大量拖家带口的饥民拥堵在城门口，到处都是被踩瘪的粪便。

“不买东西就往外走，别挡道！”

没有官差，几个胳膊上纹着黑云标记的赤裸大汉叫喊着，将蹲守在城门口的饥民踹出城外。

一个个用沾染着青苔的木板搭成的小铺子，零散地遍布在城门两侧。

这些铺子里挂着肉。

有手有脚，还有几颗脑袋。

刘昊走来的时候，他身边一个铺子，正有一个干瘦的女人拿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递给铺子后面只穿个围裙的糙汉屠夫。

“行行好，给我块大腿肉吧。”

“去去去，这条胳膊给你爱要不要。”

女人茫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紧闭双眸，连哭喊力气都没有的婴儿，

撇开头，便将孩子递了过去，换了一条胳膊回来。

她往城外踉跄地走去，一眼都没有往回看，

很快这个肉脯子的铁钩上，就多了个肉物。

刘昊愣在原地，他紧握手中伏诛，想呕想怒想杀。

但最后一切情绪都化为深深的无力。

浑浊的兽瞳最后一次在刘昊眼眶中闪烁，便彻底散去了。

两世为人，可这岁大饥，人想食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书上的千言万语，也耐不住眼前这一幕人相食的冲击力。

这一刻，刘昊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渺小。

再能杀，再高深的武功，也填不饱大家的肚子。

也许术法可以。

可他现在靠枯死诀长出来的作物，可以摘一点下药，却无法让哪怕一个人吃饱。

换句话说，他无法帮到任何人，更无力改变碧涛县的局势......

桂七等人的结局，刘昊已经没有心力，也不敢再去一探究竟。

“武道......不是我想修的道......”

道心破碎。

伏诛无力地垂落在地，刘昊转身往回走去，脚步沉重像是上了枷锁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