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独孤信

周围,那些负责结果未断气兵士性命、给他们一个痛快的胡人。

以及收割首级充作战功、剥下死者铠甲的辅兵,经过这二人身边时,都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只因其中一人是他们这一军的主将。

一阵哈哈大笑后,独孤信刚刚放下手中杯盏。

旋即,又笑着从用案几上,金盆中的汤(热水)温着的酒壶中,斜斜为自己斟满一杯。

继而遥遥举杯,开口对面前面容苦闷的李琰之说道:

“李景珍啊,李景珍,你为何不愿与某相共饮贤一杯?”

“是嫌我军中只有浊酒,入不了你这名门之口吗?”

景珍,李琰之字。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李琰之,他轻哼一声,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饮酒间,余光瞥见被朱军士兵抽打、呵骂着押解起来的一群魏军士卒。

这些都是荆宛之间当地人,更有不少熟识者,此刻纷纷朝他这边看来。

那些眼神木木的,让他如被刺了一下。

李琰之顿感窘迫,下意识想用袖子遮住脸。

却才想起自己身着戎服,根本难以做到,于是愈发惭愧。

待这队败卒行得远了。

他索性放开姿态。

在独孤信微笑相劝下,连连啜饮手中浊酒。

几杯下肚,滚沸胃肠。

其人眼角竟隐隐泛起泪光,长叹一声道:

“王事何以至斯!”

“我圣朝百年气运,难道就要终结于此河洛之间了吗?”

独孤信哈哈大笑:

“这世上多得是历经千年的世家,也多得是享国才几十年的王朝。”

“景珍兄,你既出身高门贵胄,何必要为一姓之天下的兴废,而哀婉徒作那妇人态呢?”

李琰之长叹:“我之李非彼之李,如何算得高门贵胄呢。”

这话半真半假,他家门乃陇西李氏。

于此世中,虽说门第不及赵郡李氏那般高,却也能勉而跻身一流世家之末尾。

如若不然,其人也不能一路累任清官,平流进取。

坐,而为一州刺史;及至三公之位,想来明日也是等闲。

此时发出这般感慨,只因其人刚刚囚禁了心怀异志的南阳太守赵修延,而后率大军为勤王而来,却轻易中了对方圈套。

一时间,四千余勤王人马首尾不能相顾。

前军与后军很快被独孤信麾下人马击破,中军大乱,士兵相互推搡,逃窜,王师就此败绩。

见戮之众近千,余者要么窜身荒谷,要么沦为臣虏,为独孤信所收。

而李琰之名义上受优待,实则陷入尴尬窘迫境地,独孤信竟让他当着众多曾是自己手下的尸骸饮酒作乐。

其人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却不知这正是独孤信的手段,意在摧毁他心中的羞耻心与廉耻心,欲使其人,乃至家族势力为己用。

于是,独孤信更是连连劝酒,李琰之只顾大口喝酒,一来二去,便醉得深沉。

独孤信并未理会李琰之的苦闷,只是纵声大笑。

旋即以极为隐蔽的姿态,深深嗅了一口弥漫在战场上的空气。

这空气中,是敌人的血腥气混合着粪便和尿液的嗅味。

好闻啊。

这便是胜利的气息。

而如此味道竟能在天子居所的近郊闻到,实在让人心醉神迷。

其实,在他们这个集团里,许多人并非真心渴望开创大业。

毕竟,即便将那皇位上的人拉下来,也轮不到他们去坐。

当初之所以追随尔朱大都督南下,只因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晋升之途。

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凭借手中的刀枪和胯下的战马,在这几乎看不到上升渠道的时代,拼出个能传数代人的富贵荣华。

仅此而已。

这被高门士族垄断几百年的万里长空,也该让我们这些边鄙镇人,凭借着手中各自的刀矛,来分润一二了。

收编了李琰之手下的兵马,独孤信驻扎在广成关的偏师人数已超过六千。

紧接着,他们再度驻扎于此,并着手修缮之前阳作拆毁的广成关关墙。

广成关作为洛州通往南阳的南大门,经此修缮,尔朱军再度牢牢封堵住这一要冲。

此时,洛州之地,就只剩下虎牢关还孤悬在尔朱军的势力范围外。

在这方圆百里的地界,他们收获颇丰,得到了许多可充作炮灰的人手,再也不用驱使骑兵去强攻那些坚硬的城墙了。

独孤信心中多少有些羡慕侯景。

此前,中军探马来报,尔朱大都督因族人尔朱豹的身死而怒不可遏。

随即派遣侯景率领一众兵马迅速前出至伊水两岸,重新统领那些再次陷入混乱的尔朱军各部。

同时,要求独孤信在重新布防广成关后,即刻率领至少四千五百人马前往伊水一带策应。

伊水之地,维系着前锋都督尔朱兆所率胡汉精锐骑兵的退路。

虽说,即便王子祎能够控制伊水两岸,也无法将一支以一人三马配置、具备高机动力的精锐骑兵集团困死在虎牢关前。

相反,王子祎的部队还可能遭到来自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围攻,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撤回城中。

但这对堂堂尔朱军而言,无疑是一种公然的挑衅,必须予以回击。

所谓王子祎者,乃是在崔祎做出那篇乐府诗后,诸多明里暗里的敌人便不再以武陵王祎称呼他,却又不愿承认他的王号所致。

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采用了一个略显别扭的称呼,既承认他宗室亲王的身份,又刻意避开那两个字。

这般称呼方式可谓怪异到了极点。

然而一来二去,竟如同趋同演化一般,在洛阳城内外,他的诸多敌人口中不约而同地传开。

而此时,洛阳城内,清河王崔祎终于以元戎的身份,发出一道道命令。

调兵遣将。

一支又一支军队从洛阳城的各个角落依次开拔而行,再度从宣阳门等数个城门鱼贯而出,向着城外进发。

崔祎依旧骑着他那匹青花战马,身着黑色甲胄。

在阳光的炙烤下,甲胄吸收了大量热量,让他的身体也燥热起来。

原来,统领一支规模达数千人的兵马,并让他们在阳光下整齐列阵,竟是这般令人热血沸腾的感觉。

这与在黑暗中被月亮勾起的那些叵测心思截然不同,此刻的崔祎,心中唯有豪情万丈。

但在内心深处,他也始终如履薄冰。

其人,和这支军队,就如同洛阳的城郭,护城渠,沟壑。

城内人心维系于其上。

若败,他必被这如墙般的重压所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