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这二月初七。
临溪县,黄冈岭中。
神会和尚无人陪待,反倒自得其乐,将这小庙做道场,恢复原本作息。
丑时夜巡,寅时早课。
卯时用斋,而后施食。
辰时跑香坐禅。
巳时过堂,而后过午不食。
酉时晚课。
眼看天色渐暗,戌时才过,神会和尚便要就寝。
占据陈腴肉身的喻让得了一日清闲,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破庙一步。
一直双盘入定,五心朝天,日沐月浴,采撷日炁,吸纳月精。
喻让修行分心一丝,看着他一板一眼度过一天,只觉得像他这样,日复一日的持戒礼佛,也需要大修持。
喻让此刻才睁开双眼,两只瞳仁一红一白,俱是旋圆。
日是正日,月是满月,交相呼应,天光将一小片夜幕生生撕裂。
喻让顺手将陈腴包藏于心的真一之水炼化。
从此刻起,日沐月浴境界上来说是大成,进度上来说是小成,反正之后陈腴修行这与原身大不同的存思三气法,就再无关隘了。
至于五行吐纳,四方引气,明天再说吧,浅浅打个道基就行了。
神会和尚被喻让身上的异相留步,后者也适时出声。
“神会师傅,小腴子现在到哪里了?”
神会略微感知一番,说道:“到了五百里外的清湖县,停了一日,不过早些时候又动身了,看样子,是去往峡江方向。”
喻让点头,笑道:“这小子走得有些远啊,呵呵,别说五百里了,出了这山窝窝五十里外的地界我都没见识过。”
神会和尚欲言又止,终是好意劝诫。
“喻公这两日修行进展太快,还是要循序渐进些,莫因求速,离正道远。”
喻让不以为意,陈故让神会和尚留在山里,既是保护自己,也是看守自己,不叫自己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儿来。
这山里本就没有灵气,而今陈腴出去开眼看世界了,能接触到灵气,却也撂下了的身子,所以不成问题。
那“宽于律己”的陈怀安行事向来出格惯了,并不担心后续的麻烦。
唯一担心的,还是自己拿回祠牒,说是修行太快,其实是拾起曾经道行,待到陈腴的神魂回归之时,届时肉身反哺元神,叫他有了突破镜子窟底的资本。
眼下还不是吕嬴当职,行事不能这般肆无忌惮。
那镜子窟下面,什么都没有,是脱离色蕴的茫茫世界。
非要说有什么,大概就是无穷无尽的灵气了。
偏偏那陈腴小子,一遇着灵气,是真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喻让只道:“神会师傅言重了,要说正道,天下最广的便是道家法门了,我除了最早用几枚灵禄给小腴子吊命,其余时候,可没敢叫他再触碰灵气,不知这算不算离正道远?”
神会和尚告罪道:“我一个方外人,对此间事知之甚少,道听途说了些其中利害,若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喻公别同我一般见识。”
喻让摇头,“我不是拎不清的,昨日申公问罪,多亏你和吕长吉从中斡旋,毕竟昨天的我,远不是他对手。”
神会和尚闻言,一阵头大,言下之意,是今天鸠占鹊巢的喻让,不说已经有了不逊山里这些个顶了天大手子的实力,至少自保无虞。
提及申培,喻让又是说道:“神会师傅,我如果说今夜不继续修行了,你愿意陪我秉烛夜谈吗?”
神会点头如捣蒜,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笑容。
“乐意之至。”
喻让站起身来,关上庙门。
目前情况,想要神会和尚施一个绝天地通的神通或者秘密神交,都有些不切实际了。
申培此刻全部注意,都落在了此处。
有些秘密,之所以难言,就是因为那句,“人以心腹为玄。”
秘密一旦宣之于口,就破了儒家万年以来,呕心沥血,作书造字形成的文字障和语言障。
不说会落得个尽人皆知的地步,却也少了心腹隔绝,再也不玄了。
就像曾经的黄冈岭山民谈虎色变,圣人对这秘密,同样讳莫如深。
而道家蹈虚天人之后的洞玄境界,便是这个意思。
所以道家修行之法,此间最为广普。
喻让面带缅怀,说道:“大概在十一二年前,有一位行脚僧游历至我这太公庙,在水缸里取水一瓢,用以医渴,当时他诵念了一篇饮水佛偈咒,反复三遍,我记下了。”
神会和尚只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诵此咒,如食众生肉。”
喻让点头,“可我今天看神会师傅喝水之前,好像没有念偈啊?”
神会和尚笑道:“我心里念了。”
喻让也是笑,意有所指道:“神会师傅你说,一钵水里真的会这么多看不见的虫子吗?”
神会点头,坦然道:“有的,而且一口都不止八万四千,一钵便是恒河沙数,我都历历在目。”
喻让只是莫名道:“你原来看得见啊……”
神会和尚明悟,这确乎是在点拨他呢,暗合旦洲无真佛的现状。
喻公也是个会说话的,一句话就要把自己和他归类一道儿。
也是,想这喻公庙,曾经往来多少大人物?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神会只是遗憾道:“神通不敌业力。”
喻让问道:“神会师傅,你现在渴吗?”
神会摇头,“不渴。”
喻让又道:“那容我再冒昧多问一嘴,凭神会师傅这样的修持,真的还需要以饮食来医治饿渴吗?”
神会和尚面色如常。
“只如道直至如今更不疑,遇饭吃饭,遇茶吃茶。”
喻让点头,眼里日月隐退,带着一丝讥诮,只要自信不疑,别人听来的诡辩也能说得如此扶身正大。
他又问道:“这钵中的虫子是否无知无识?”
神会摇头,“并非无知无识,却是不知生死。”
喻让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问道:“若是神会师傅饮水时,忽然在这恒河沙数的虫子中,发现有那么一条,它不想被喝,你待如何?”
神会并未陷入沉思,干脆回答道:“它若不想被喝,我便换一钵水。”
喻让点头,不愧是大和尚,平日一定没有少研读公案,禅风灵便,这机锋、转语都是学问。
他偏不依不饶,追问道:“如果这条虫子只是想脱离这一钵水呢?它想跑出来,并且不用你伸手去捞,只要你视而不见就好,你会愿意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吗?”
神会和尚不答只道:“它离了水活不了。”
喻让失望摇头,语气幽幽道:“前日铁铃还说你是个顶好的光头,唉,他的眼光一向不好……”
黄惊大王自称姓黄名篱,铁铃是他的表字。
对此神会和尚有所猜测,或是出自一位释人所作的乐神辞。
“草有子兮山有麂,腰铁铃兮冠雉尾。”
神会和尚听得喻让直呼其表字,甚是亲昵的样子,却浑不在意。
喻让沉声道:“我最后再问一句,神会师傅莫要再使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看家本领了。”
神会和尚面色严肃,诚恳道:“喻公请问。”
喻让使着陈腴的身子,好似正主在质问不公。
一字一句道:“那虫子要是离了水还能活呢?”
神会和尚沉默许久,出家人不打诳语,终究是遵从本心。
“虽然有悖天理,但不妨让它活。”
喻让当即半真心半阿谀道:“儒家说当仁不让,都是屁话,唯有你这禅宗的直下承担,叫我钦佩,承担现前一念心性当体即佛,无二无别。”
神会和尚叹息,自己终究还是被他划入一道儿了……
旦洲虽大,但不容他啊,等此间事了,便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去报本禅寺,修个闭口禅,再青灯古佛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