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父女冷面实同心

郗氏穿过中堂,往屋里走去,远远就看到有个须发花白,年月五十多岁的老者,正敞开衣服躺在竹榻上,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这便是郗氏的生父郗愔,太尉郗鉴长子,书圣王羲之内弟,品行至孝,善书法,袭爵南昌县公,不喜为官,数次推辞朝廷征召,从黄门侍郎转临海太守后,醉心黄老之术,后以病离职,在章安隐居了十几年。

这段时期内,郗氏的大梁,都是由郗鉴次子郗昙撑着,其任徐兖刺史,掌京口,但在北伐中失利被贬,于四年前去世。

之后郗氏无人撑起门面,破坏了朝野之间的微妙均势,彼时朝局极为复杂,桓温一派正觊觎京口,要是让其得到,长江上下皆为桓氏所有,这是司马氏皇族不想看到的。

眼下徐兖由庾氏掌控,但威望不足,桓温一派借机发难,朝廷需要在徐兖经营多年的郗氏牵制,所以在抚军大将军司马昱的推举下,郗愔重新被征召回建康。

朝廷欲授郗愔九卿之首的太常,却仍被推辞,这把司马昱等人整不会了,一时间摸不清郗愔到底想要什么。

但建康上下都知道,郗氏是目前仅有的能和桓温抗衡的北方军功势力,郗愔授官,重掌郗氏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每日想要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郗愔身边的长桌,乱七八糟堆满了没有拆封的名刺,张张制作精美昂贵,用的都是彼时最为昂贵的茧纸,看上去有百来封之多。

蚕茧纸制作和普通纸张截然不同,后世已经失传,据说是用特殊方法驱使桑蚕吐丝,然后堆叠压制而成,成品紧薄如金叶,索索有声。

据说兰亭序原本,就是用此纸写成,被王羲之送给了郗氏,后来郗昙去世,随葬墓中。

此纸制作成本极为昂贵,受士族追捧,所以多用来做拜帖名刺,尤其是拜访郗愔这种地位人物,方能显示尊重。

郗氏走过去,看郗愔半梦半醒,身上热气冒出,就知道这次服散不少,不禁恨得银牙紧咬。

但她知道,这种状态久了,对身体也不好,便对旁边几名婢女道:“去拿些温水,给阿父擦拭。”

婢女早就习以为常,但又不能擅做主张,眼见郗氏发话,连忙如释重负地赶出去,不一会就打了几盆温水进来,蘸着绸巾给郗愔擦拭起额头身体来。

郗氏则是坐到一边,随手拿起名刺看了起来,发现这积存的名刺,好多是几天前的了,可见郗愔这几日怕是根本有见客,只在宅内服食丹箓了。

她翻动着名刺,看到里面不乏王谢子弟的,甚至还有司马氏几位皇族的,不禁暗暗摇头,外人都以为郗愔待价而沽,谁知道自己阿父根本就是心灰意冷,修习丹道上瘾,根本不想介入朝中之事?

此时郗愔却渐渐恢复神智,他睁开眼,却是勃然大怒,张口大吼,吓得婢女纷纷跪地,“我好不容易吃了一整套符篆,进入天人感应之态,谁来坏我好事!”

郗氏冷冷道:“是我。”

“阿父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做些有用的事情,天天拜神求签,能把北面胡人拜死吗?”

郗愔见是郗氏,声音马上低了下去,“你怎么来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孀居,别整天在外面跑,我郗氏的脸.......”

郗氏手中翻动着拜帖,直接打断了郗愔,“女可没做任何逾矩之事。”

“什么抛头露面,这些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什么,谁敢说?”

突然她手中一停,却是从一堆拜帖中翻了张出来,上面赫然写着吴郡朱氏。

郗氏面现讥诮之色,这不是当初江上搞事的朱亮家族的吗?

她想也不想,十指用力,将拜帖撕得粉碎,郗愔见了,急道:“哎哎哎,你撕名刺做什么,这是谁家的?”

郗氏将碎片往身后一抛,“阿父还在乎?反正你又不见人。”

郗愔气闷,“你这不肖女,你看看你二弟......”

郗氏听了,冷笑道:“女知阿父偏爱,但置郗氏入当前尴尬境地的,好像就是二弟啊。”

两人说的,是郗愔次子郗超,其放荡不羁,号称有旷世之才,诸子之中,最受郗愔喜爱。

但其先为抚军大将军司马昱府掾,后却投了桓温,现为大司马参军,极受桓温赏识。

此举也让司马氏皇族惊疑不定,自此更加猜疑桓温,也让郗氏卷入了旋涡,影响了朝局走向。

郗愔听了郗氏奚落,更是生气,怒道:“你都是王氏的人了,用不着操心郗氏的事情!”

郗氏听了,起身走,“女儿来看阿父,看来是不受待见了,那以后不会再来了。”

郗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挣扎起身,拦住郗氏,恼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和为父如此计较!”

郗氏幽幽叹道:“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整日心如枯槁,了无生趣,阿父在外隐居,十几年不见,可见阿父从小就讨厌我了。”

“阿父来建康半年,女每次来都板着脸,惹阿父不高兴,那还来做什么。”

郗愔面现愧疚之色,赔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小心眼。”

“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我不入建康,是不想郗氏牵扯进朝廷和桓氏的争斗啊。”

郗氏见郗愔神色,心中暗自得意,但面上还是叹道:“阿父固然这么想,但郗氏何曾离开过这个棋局漩涡?”

“不过说到棋局,最近女倒是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呢。”

郗愔这时候神智已经恢复清醒,见状拉着郗氏坐下,又对旁边的婢女吼道:“快去泡茶,没见人来了吗?”

“没点眼力!”

一旁几名婢女面现无奈之色,但却没有丝毫担惊受怕,她们早已经习惯了这对父女日常斗嘴,但其实感情很深,从没有因此迁怒过下人。

郗氏端坐在席上,和衣服线条衬托下,她的仪态极为优美,其年轻时,便被评价有出尘之姿,其初嫁人时,也被认为只有王氏子弟才能相配。

但谁知道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郗愔看着女儿模样,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便道:“棋局怎么了?”

“自王茂弘(王导)去世,建康就没听说过出过什么名局,也没见出过什么高手。”

郗氏出声道:“这要从敬伦(王劭)说起,今日我去他宅子上一趟。”

郗愔皱眉道:“你一个人?”

“现在你的身份,多少要注意些男女之防,何况他现在处境看着位高权重,之后未必能维持。”

郗氏轻笑道:“阿父虽在家中,却也不糊涂啊。”

“这次女是为了过继的事情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