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
很疼。
眼底撕裂般的痛楚疯狂刺激着神经,手中血腥的丹丸布满污垢纹路。
白寿单手抓着,在衣服上用力摩擦,却始终无法擦干净,他努力许久,最终只能无奈的将它们塞回空荡荡的眼眶。
视野恢复。
一张闪着金色辉光的人皮图展于眼前。
这是通往“幽州”的路,也是唯一得知的“师娘”可能会在的地方。
只可惜如今他看到的内容并不准确。
至于原因,很简单。
他病了。
白寿得了一种“永寿无元”的病,从小到大,任何邪祟鬼怪,凡是这世间众众,但凡知晓他病症的东西,几乎都想吃了他。
因此,白寿受了太多折磨,哪怕有师娘在他身边,他也始终活在压抑、恐怖之下。
他的病很严重,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为了给他治病,师娘跑遍各处,但始终寻不得解法。
为此,师娘还专门找来许多“灵物”让白寿拜它们为师,借此转寿抵灾,也可在平日里护着他些许。
甚至于……师娘还封住了他的五感、灵智,只为了让他能好受些。
可是,这依旧毫无用处。
得了病的白寿仿佛是天然的药引,无时无刻都在吸引着那些妄图成仙的家伙。
尽管师娘很厉害,每次都能打跑他们,可一来二去,师娘身上的业力越来越少,此消彼长,再难以遏制。
到了最后,她不得不离开……
一是为了增加业果;二来也好去更深的地方瞧瞧,看那里有没有能够治疗白寿的灵丹妙药。
而师娘这一走……
就是百年。
百年来的这段光景,白寿一直浑浑噩噩的过着。
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难以控制,封在身上的枷锁也逐渐有了松动趋势。
眼馋他的“客人”也更多了。
师娘离去,他的师父们又不足以抵抗那些邪祟,无知的白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一个又一个为了保护自己而发生意外。
或是被盗走、或是打伤、或是陷入沉睡……
慢慢的,师父们遇到了和师娘一样的困境——
业力尽散,已堕轮回。
师父们,也都走了,和师娘一样。
如今,只剩下白寿自己。
一百年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双眼睛……终于快坏了。
白寿拿着地图,走出了庙。
一边走,眼球一边脱落,细小泥渍顺着面颊淌下,他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
熟悉的惊怖感扑面而来,这一瞬,他仿佛置身地狱火海,周围尽是恶鬼。
幸好,他早就见惯了这些,哪怕“百年无知无识”,他也依然能从容面对。
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切总有机会。
何况在自己的意识里,这方位界,还未彻底崩塌。
他走了,依照记忆中的路,踏上了“治病”“寻人”的去程。
……
“咚咚。”
一阵闷哼。
白寿躺在滚烫的浆液里,后背紧贴着还在持续升温的青铜鼎壁。
这汪血水混着腐殖与烂肉的腥臭,从他空荡荡的眼眶渗进去。
无数道苍白的身影在雾霭中起伏跪拜,他们光滑的面孔如同被巨石碾压过的绸缎,光滑平整,不见丁点五官。
它们虔诚礼拜,每跪拜一次,鼎锅底的火焰便会多上三分,白寿身上的灼热感也会让他更加痛苦。
“一群杂碎……该死的东西!”
“有本事你们就吃了我!让我死!!!”
七窍流血的白寿在鼎中怒吼,他愤怒挣扎,试图逃离,但笼罩在道观中的雾气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不停拨弄着他,令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啊啊啊!该死,都该死!!!”
“你们等我,等我死的那天,我一定要拉着你们陪葬!”
白寿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但回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梵音。
无面人们跪伏在地,接二连三的磕着头。
为首的那位无面道人更是用骨刺拐戳进了太阳穴,暗紫色脑浆顺着大理石质地的面庞滑落,然后一个头砸在地上,撞出硕大血印。
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虔诚罢了。
“流血……他们没有五官,但是却会流血……”
白寿喊累了,而且随着他骂的声音越大,他也就越意识到这么做的无用。
这帮家伙是没有耳朵的,所以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那么同理!
“他们没有嘴巴,所以他们想要吃了我,也没法用普通的方式。”
白寿懂了。
他们在“血炼”!
他们试图用业力炼化自己,直至融尽,最后再用这一鼎血水,替换他们自己的血液。
原来……这,才是他们“吃掉自己”的方式。
“呸!一帮脸都没有杂碎,还这么馋?”
“好,我随你们的愿!”
“三昧真火,万里流光。照曜天地,烜赫八方……唵吽吽敕……”
白寿暗骂一声,口中默念起了往火咒言。
顿时,一把大火焚燃,鼎锅下火蛇涌现,锅里血水升腾,猩红雾气一涌而出。
这下,那群无面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们昂着头,“呆滞”的看向三足铜鼎,明明没有表情,可是落在白寿眼里,倒是瞧见了大片惊慌。
“哈哈……烧啊,你们继续烧啊,把血都烧干了,我看你们还吃什么哈哈哈!”
白寿疯癫的叫嚷着,火咒言一遍遍重复。
不知多久,血液干涸,鼎锅熔断,无穷的火焰吞噬了整座道观。
白寿挣扎的爬出来,望着山顶无穷无尽的大火,笑了。
……
“哈哈哈哈……吃了我,你们也想吃我,对吗!”
额头疯狂撞击着脸上的棺材板,一条缝隙打开,白寿瞧见了三团灰白色物质。
他认得出,这是人脑。
半椭圆形,表面布满沟壑的脑回像被揉皱的裹尸布浸泡在腐液里。蛛网状血管在胶质层下跳动。
这三个脑子飘在空中,围绕着棺椁转个不停。
“咯咯,小娃娃,你这么希望我们吃了你吗?”
其中一个人脑发出女声,满含讽刺的在白寿颅内响起。
“放心,我们会吃了你的,不过不是现在……你先把地图画了,到时候,我们自会如你所愿。”
“一群杂碎,还想去无色界?呵呵,下辈子吧!”
“不识好歹的家伙!信不信我现在就吃了你?”
“来啊!你们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瘤子,也妄想得道成仙?我呸!”
白寿吐出口水,唾液冲着其中一个人脑飞去,落在脑回间。
怎料下一秒,那脑子迅速抖动,自身燃起火焰,烤干了唾汁。
然后,他言语狠厉:
“好,很好!”
显然,他被气到了,三颗人脑飞速旋转,最深处的皮层分泌出胶冻状物质,泛着光泽,犹如“溺毙水母”的残骸,裹住了棺材。
瞬间,白寿就感觉下体一凉,如同被冻住一般,失去了知觉。
然后,棺材板重新合上,空荡的眼眶下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一片漆黑。
唯有外面的墓室里传来细微不清的交谈声,以及耳边的梵音。
黑暗中,白寿全身被禁锢,动弹不得。
唯一的好处,便是这张嘴还能说话。
“唾沫……他们,害怕液体对吗?”
心底想着,白寿口中念咒:
“此施诸善根,愿彼利饿鬼,离饿鬼劣身,获善趣安乐,嗡啊吽……”
顷刻间,大雨滂沱。
雨水顺着墓穴灌入,不过片刻,雨水就流到墓室,直达二层。
“啊啊啊!水!好多水!”
“该死的小畜牲,你踏马干了什么!”
“躲起来!赶紧躲起来!”
雨水肆意,漫进棺椁。
身下的“冰”融化了,身上的铁链也在雨水的腐蚀下破败松动。
白寿稍稍用力,挣脱开来。
紧接着,他推开棺盖,回头看了眼角落里注了水、肿胀的脑子,游出了墓室。
……
从枯骨山离开的这一路上,白寿经历了太多。
各种邪祟纠缠。
每走过一段路,都会遇到许许多多想要吃了他,亦或另有所图的诡异生物。
而每到这时,他的病症就会加剧,禁锢神识的枷锁也会越来越松动。
其实。
这个世界就像是三枚叠落在一块的圆孔铜钱,把整个空间,平分为四。
每个层级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
欲、色、无色三界,则分别由下至上的三层空间,越靠近下层,越为真实,也更有成仙之机。
至于“铜钱”的最顶上……
呵,这里是最美好的地方。
同样,这里也是最假、最不重要的“饲秣”。
百年前,白寿被师娘“扣瞎了眼睛”,于是他就只能看到“饲秣”界。
但是如今,随着那两颗丹丸碎掉,白寿透过空荡荡的眼眶,视线中的一切也开始在“饲秣”与“欲”这两个世界之间上下浮动。
他开始能看到每一层之中必有的“众生之景”。
一如“饲秣”中唯一的生物:魇;
一如“欲界”中最普遍的众生:地狱、畜生、饿鬼、人、阿修罗,和“神”。
他离枯骨山越远,他能看到的内容就越多。
毕竟,作为内环绕在“铜钱”中心的枯骨山,它无时无刻不处在这个世界的最上层……亦在最下层。
它既是饲秣中唯一真实、最危险的区域;
它的深处,同样又是每一枚铜钱的“背面”。
白寿是按照地图走的。
这张地图是师父给他的。
他不清楚所谓所谓“幽州”究竟在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向外走,还是一直往枯骨山最深处进发。
他只清楚,自己要想办法去到下一层。
哪怕不堕轮回,他也要找到师父们;找到师娘;找到那些无时无刻盯着自己、残害自己、妄想吃掉自己的、杂碎们的真身!
他要报仇!
……
“呕!”
腹部肿胀,恶心难忍。
白寿堆在鼎锅里,如同一个肉丸子,吸满了汤汁。
他空洞着眼,甩开头顶的烂肉,浮出“水面”。
他看见了一张人皮,正在铜鼎前欢快的跳着舞,口中还念念有词:
“快些,再快些……快快化丹,快快化丹!”
那张人皮干巴褶皱,胸口写着个“寿”字,不过从这东西令白寿感到恶心的程度可以判断。
这是一位“三堕轮回之境”的邪祟。
四大王、忉利、夜摩、兜率、化乐、他化自在……欲界六重天,每一次堕入轮回,都会在某一天中“重修”,意味着“再堕轮回”。
只是不像寻常那般对照,轮回的数量最多只有三次,这就意味着不论前面两次轮回修到了什么境界,都一定要在“三堕轮回”时修到“他化自在境”。
否则,将永驻欲界,再无成仙可能。
显然,白寿面前的这张人皮就失败了。
所以她才想“借寿重修”,依靠燃烧寿元,转化大量业力,企图强行突破帷幕。
“这就是你们吃我的理由么?”
白寿拱起身子,脸上的两个窟窿面向长寿婆,恶狠狠道:
“该死的……杂碎!”
此话一出,长寿婆神情一滞。
她似乎想不懂为何前一秒还“乖巧、可爱”的孩子,突然就转了性子。
但这种惊诧也只不过维持几秒,她便再度露出笑意。
毕竟,
木已成舟。
就算他想要逃,也已为时过晚。
“呵呵,孩子,你不乖了啊!让婆婆来教教你该怎么讲礼貌!”
说话间,她身体蜷曲,包裹起一堆鼎锅里飞溅出的烂肉残渣,朝着白寿冲过去,强行把那些污秽塞进七窍之中。
双眼、耳孔、嘴巴都被堵塞。
白寿表情痛苦的呜咽着,更像个鼓起的人皮球。
“唔……呸!”
用尽全身力气,白寿吐出烂肉,任由口腔里充斥着腐臭,也依旧咒骂道:
“杂碎!畜牲!你这个只能被当成替代品的草料……哈哈哈,有本事你就生吃了我!就算炼……”
“炼丹……到时候,我在你肚子里也要弄死你哈哈哈……”
“小贱人!”
长寿婆表情狠厉,再度卷起大量肉沫,一股脑怼到白寿口中。
那些烂肉顺着喉管直入腹腔,鼎锅里血腥的汁水要么溢满而出,要么被他吸收殆尽。
转眼间,整个锅里就只剩下圆滚滚的白寿。
而长寿婆似是被骂的真的动了怒,即使发觉了哪里异常,可她依旧不停的往白寿嘴里塞着东西。
可就在这时,她猛地停下,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飞快后撤。
长寿婆边跑边回头,看着已成巨型“丹丸”的白寿,口中喃喃自语……
“这气息……难道是他化自在天?”
“不,不可能的……他只是饲秣里有点结实的魇罢了,如何能三堕轮回?”
“可若是一堕轮回,他如何能准确的找到他化自在之所?除非……”
她飘在空中,面容惊恐,三步一回望。
“不,不会的……”
“那些寿元都是我的,他一个存于饲秣的假象,哪里能消化的了那么多业力!”
“假的,都是假的……”
“不,不!都是我的!这些业力都是我的!”
长寿婆的面孔愈发狰狞,状态也逐渐癫狂。
她慢慢远离鼎炉,可在意识到有可能“功亏一篑”,所有努力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时,又不顾一切的“飞奔”回来。
“都是假的,你只是个魇魔,快把我的寿元还回来!!!”
“对了,吃了你,我只要现在把你吃了,然后消化掉,那么这些寿元就都是我的了……”
“对!就是这样,我要成仙了,我要成仙了哈哈哈!”
长寿婆癫笑着,一张大嘴于人皮上浮现,她露出牙齿,眼神中尽是喜悦与痴狂。
硕大人皮覆盖住圆滚的肉球,她盯着被自己死死包裹的“丹药”,张开嘴,用力啃下。
千钧一发之际。
铜鼎丹炉爆裂。
“砰”的一声。
鼎锅里的白寿……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