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镇海石

永州县的七月十五,子时刚至,天降赤雨。

雨滴如血,砸在瓦檐上,汇成细流,蜿蜒如蛇。郑二狗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土炕上,娘亲忽然剧烈咳嗽,呕出的黑血滴入陶碗,竟泛起靛蓝幽光。更骇人的是,青砖地上疯长出肉芽般的苔藓,腐臭扑鼻,如活物般蔓延。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锈蚀的铃舌上,渐渐显露出一道宝船雕纹——那纹路精细繁复,绝非渔村之物。

“井……二狗……井……”娘亲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郑二狗心头一紧,举着油灯走向古井。

井沿传来指甲刮擦青石的声响,刺耳瘆人。昏黄灯影下,一只浮肿惨白的手缓缓攀上井台——是失踪多日的孙家媳妇!她指间的暹罗银戒上,本该嵌着红珊瑚,此刻却换成了半块螭纹黑玉。

那黑玉,竟与父亲郑大海出海前夜藏在娘亲妆奁深处的信物一模一样。

“爹?”二狗嗓音发颤。

井壁深处,数十双挂着银戒的腐手接连探出,每具浮尸的天灵盖上都钉着生锈船钉。最骇人的是第三具尸首——溃烂的胸腔里钻出一条赤红蜈蚣,背甲上赫然浮现一张人脸,五官扭曲,依稀可辨……

是七岁时在滩涂走失的表哥阿贵!

雨幕中,一道黑影闯入院子。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溃烂的脸——锦衣人的左眼里,一条人面蜈蚣正啃食着他的眼球。他手中的描金木匣重重砸落,匣中黑血飞溅,竟在半空凝成三百个猩红生辰八字,与王瘸子后背莫名浮现的咒文严丝合缝。

“二十年了,该还债了。”锦衣人嘶哑笑道。

他的青玉义肢骤然炸裂,三百道银链激射而出,每根都拴着刻有乳名的玉牌,在半空交织成宝船帆索的图案。与此同时,幽冥观方向传来三清像坍塌的巨响——元始天尊眼中流出的黑血,在青砖上蜿蜒勾勒,竟现出龙虎滩的全貌……

那些二狗自幼熟悉的礁石与滩涂,分明是一艘侧翻宝船的肋骨折断处!

月光刺破乌云,郑二狗攥着拼合完整的螭纹玉璧冲向龙虎滩。海面之上,三百玉碑悬浮,碑文渗出的银沙缓缓凝聚,竟化作年轻时的王瘸子!

“王叔?!”二狗骇然。

那人影左手的青铜钉滴落黑血,钉尖悬着的半块玉璧,与二狗手中的严丝合缝。镇魂曲响彻天地,二狗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最大玉碑中浮现……

晨光染红海面时,所有玉碑沉入滩涂。而二狗臂弯的伤口里,虫卵正顺着血管游走……

郑二狗跌坐在滩涂上,海水浸透裤腿,冰冷刺骨。他盯着自己臂弯处微微蠕动的皮肤——那些虫卵,正在血脉里游走。

“二狗哥!“渔童阿满踉跄跑来,手里捧着一盏渔灯,“祠堂...祠堂的祖宗牌位全倒了!王叔让你快回去!“

二狗心头一跳。王瘸子这些年一直守着祠堂,从不让外人靠近西厢那间上锁的耳房。

祠堂内,三百盏长明灯无风自动。王瘸子立在供桌前,青玉义肢已完全剥落,露出里面纠缠的银蜈蚣。那些蜈蚣首尾相衔,竟组成一幅海图——正是龙虎滩外的暗礁分布。

“你爹当年偷换了童男女的尸首。“王瘸子嗓音沙哑,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船日志,“宣德三年,南海卫所的宝船沉在这,船上除了贡品,还有三百个生辰八字特殊的童男女...“

二狗翻开日志,最后几页被血渍浸透,模糊可见父亲郑大海的笔迹:“珊瑚冢有异,张真人以童男女炼尸丹镇海,吾辈罪孽深重...“

突然,供桌上的黑玉灵牌“咔“地裂开,一股腥风卷着珊瑚粉末从缝隙喷出。粉末沾到银蜈蚣的刹那,那些蜈蚣齐齐昂首,背甲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孩童面孔!

阿满突然惨叫——他的左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玉化,皮肤下浮现出与二狗臂弯如出一辙的虫卵纹路!

“是珊瑚粉...“王瘸子猛地扯下神龛前的经幡裹住阿满手臂,“当年沉船的贡品里,有南海鲛人泪化的血珊瑚!“

檐外赤雨再临。二狗望向龙虎滩,月光下,第二艘幽灵宝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船首像正是祠堂里那尊被雷劈过的妈祖像,只是此刻神像眼角渗出的,是浑浊的黑血...

祠堂的瓦片在赤雨中簌簌震动,二狗抹了把脸上的血雨,突然发现掌纹里嵌着细小的珊瑚砂——这些砂粒正在皮下蠕动,像活物般钻向腕脉。

“来不及了。“王瘸子劈手夺过船日志,残缺的页脚突然浮现靛蓝火痕,烧出几行新的字迹:“子时三刻,蜃楼现“。他猛地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嵌着半块螭纹玉璧,与二狗怀中的残玉发出共鸣般的嗡鸣。

阿满的玉化已蔓延至脖颈,皮肤下虫卵组成一幅星图。最亮的七颗,正对应龙虎滩外的“七星礁“——二十年前郑大海带着童男女失踪的地方。

“那不是礁石。“王瘸子的银蜈蚣突然暴起,在空中摆出宝船沉没时的姿态,“是张真人用三百根镇魂钉打下的...阵眼!“

三更梆子响起的刹那,整座祠堂的地砖突然翻涌如浪。二狗踉跄间抓住供桌,却见桌下青砖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森森白骨——每具骸骨的天灵盖都钉着生锈船钉,钉尾拴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与娘亲临终前攥着的平安结一模一样!

海面传来沉闷的钟声。

二狗冲出门,看见龙虎滩上空悬浮着一座血色蜃楼。那分明是放大了百倍的幽灵宝船,船帆竟由无数银链编织而成,每条锁链尽头都拴着一具挣扎的童尸。最顶端的桅杆上,锦衣人的破烂官服猎猎作响,他的左眼窟窿里爬出那条人面蜈蚣,此刻已长到碗口粗,背甲上浮现出...郑大海模糊的脸!

“爹?!“二狗的惊呼被海风撕碎。

蜈蚣突然张口,吐出一枚沾血的玉印——正是当年永州县令的大印。印文在月光下清晰可辨:“宣德三年敕造镇海石“。

王瘸子突然狂笑起来:“好一个镇海石!原来是用童男女的魂魄...养玉矿!“他的青玉义肢完全崩裂,数百条银蜈蚣钻入地下。顷刻间,整片滩涂如活物般起伏,浮出二十年前沉没的真实宝船!

腐坏的船板上,二狗看见三百个铁笼,每个笼里都蜷缩着具幼小的骸骨。而最大的那个铁笼前,跪着一具高大的尸骨——它左手握着半块螭纹玉璧,右手指骨深深抠进船板,划出的痕迹连起来竟是...“换“字。

阿满突然挣脱玉化,扑到船边。他皮肤下的虫卵全部涌向右手,凝成一把珊瑚匕首:“二狗哥...我看见了...这些孩子都是...自愿的...“

珊瑚匕首刺入船板的刹那,整艘沉船剧烈震颤。阿满的瞳孔突然泛起珍珠般的色泽,声音变得空灵:“他们...在唱歌...“

二狗耳中顿时灌入三百童声的吟唱,那曲调竟与娘亲临终前哼唱的渔谣一模一样。船底黑玉矿脉应声亮起,每条矿纹都浮现出孩童的笑脸。

“是鲛人惑心术!“王瘸子突然暴起,银蜈蚣绞住阿满手腕,“这些孩子被施了...“

话音未落,锦衣人官服轰然炸裂。他的躯体竟由无数银戒拼接而成,每个戒指都嵌着黑玉碎片。最中央那枚鎏金戒指里,封存着一滴鲛人泪。

“不是自愿,是被篡改了记忆。“二狗颤抖着翻开父亲留下的航海图,背面用血写着:“蜃气可篡魂,玉魄能锁忆...“

三百具童尸突然齐刷刷转头,空洞的眼窝对准二狗。他们的天灵盖同时裂开,钻出晶莹的珊瑚枝——每根枝桠上都挂着银铃,铃舌正是当年失踪渔民的门牙!

王瘸子的银蜈蚣突然发狂,撕开他的头皮。颅骨下露出的不是脑浆,而是一团跳动的靛蓝火焰,火中沉浮着半张黄符——正是张真人的笔迹。

“原来我才是阵眼...“王瘸子惨笑。他的身体迅速玉化,最后化作一尊手托罗盘的雕像。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二狗怀中的螭纹玉璧。

阿满突然将珊瑚匕首刺入自己心口。鲜血喷溅在玉璧上,竟浮现出郑大海最后的身影——他站在珊瑚冢前,身后是三百个熟睡的渔家孩童。而真正的童男女,正被铁链锁在冢内,胸口插着珊瑚枝...

“爹用渔民孩子替换了祭品?不...“二狗突然明白什么,发疯似的扒开船板下的淤泥。当指甲全部翻裂时,他终于触碰到那个秘密——三百套小小的囚衣,每件都绣着生辰八字,而衣领处...全都缝着永州官府的暗纹!

血色蜃楼开始崩塌。锦衣人的银戒躯体分崩离析,露出核心处一具焦黑的尸骸——那才是真正的张真人。他的头盖骨上钉着七根珊瑚钉,排列成北斗形状。

“用邪修镇邪...好狠的手段...“二狗咳出带虫卵的黑血。臂弯里的人面蜈蚣突然破体而出,却在空中化作一缕青烟。烟中浮现娘亲年轻时的模样,她手腕上的银环,与孙家媳妇那枚...本是一对。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沉船重新没入滩涂。二狗抱着玉化的王瘸子跪在船头,看着海面浮起三百朵浪花——每朵浪花里都站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朝珊瑚冢方向深深鞠躬。

潮声里,他终于听清那首镇魂曲的最后一句:“...魂归海,玉沉沙,来世还做渔家娃。“

后记:今人若在月圆夜剖开银环蜈蚣,会在其腹中发现玉砂。据说将玉砂撒向妈祖庙的香炉,能听见孩童的笑声。而永州县志里,宣德三年的记录被人撕去,只余半页海图上画着个奇怪的图案——像珊瑚,又像合十祈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