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走

暮色四合时,苏牧云坐在奶茶店里,望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发呆。橙黄的灯光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是被打翻的蜂蜜。她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风从门缝中挤进来,尽管店里开着暖气,苏牧云还是在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气温骤降的寒冷,或许因为别的什么让她无比害怕……

张仪推门出来时带出一阵甜腻的奶茶香。“牧云,我...”她绞着手指,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我真的不知道这会让你这么难受。我初中时看到班长这样帮过一个同学,后来那个同学还专门写了感谢信...”

雨丝斜斜地飘落,她望着街对面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叶,轻声道:“被帮助的人,其实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一片落叶粘在潮湿的柏油路上,像被雨水钉住的蝴蝶。

张仪突然抓住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苏牧云微微一颤。“我马上去联系宣传委员撤下那条推送!”她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出奇,“周一我就去和班里同学解释...”

补习班的闹铃突兀地响起。张仪匆匆离去时,塞给苏牧云一颗桂花糖。糖纸在手中渐渐洇湿,甜香混着雨水的气息萦绕在指尖。

是啊,是我太敏感了。那带满尖刺的良善,我必须双手捧起。我还能怎么做呢?苏牧云自嘲地想。

苏牧云在奶茶店坐到华灯初上。窗外,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成彩色的河流。她数着玻璃上的雨滴,看着它们汇聚、坠落,就像那些不断重复的回忆。服务员第三次来添水时,她才惊觉天色已晚。

雨幕中的城市像被罩在毛玻璃里。苏牧云将书包举过头顶,刚要冲进雨里,忽然被一股温暖的力量拉住。转头看见宋旭初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发梢滴落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碎金般的光。

“拿着。”他递来的折叠伞还带着体温,伞柄上刻着小小的银杏叶花纹。雨滴在他的睫毛上颤动,像停在花瓣上的露珠。

苏牧云闻到淡淡的雪松气息,混杂着雨水清冽的味道。她突然想起初中时那个总把伞借给她的女生——后来也是她把苏牧云的校服剪成了碎片。

“不用了。”她后退半步,雨水立刻打湿了肩膀。宋旭初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分明的手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望舒很担心你。”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她奶奶突然住院...所以...”

眼底的恐惧与不安突然变得凌厉,就像被惹急了的兔子。“你们一定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是个拯救别人的大好人吧!”苏牧云颤抖着跑进了雨中,流动在面庞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宋旭初看着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倔强地不流在发白的面庞,一转眼,就只能看见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了绵绵细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宋旭初呆愣在原地,分明有什么苦涩的味道涌上咽喉,不知该做些什么。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白光刺得眼睛发疼。苏牧云蜷缩在最角落的座位,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与夜色重叠。冰柜运作的嗡嗡声像某种催眠曲,收银台前泡面的香气与雨水的潮湿交织在一起。

这已经是身无分文的苏牧云能找到的最好去处,毕竟明天是周末,学校都已经放假了。她掏出那颗融化的桂花糖,糖纸粘在掌心,扯出细长的金丝。窗外,雨滴在霓虹灯下变成坠落的星河。某个瞬间,她似乎看见叶望舒撑着鹅黄色的伞走过街角,但那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了。

冰凉的铝制椅背贴着脊梁,苏牧云把脸埋进臂弯。制服裙摆上的水珠缓缓坠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暗色圆点。远处传来关东煮咕嘟咕嘟的声响,白雾在灯光下缭绕,像某个冬日清晨的呼吸。

苏牧云,你又把一切都搞砸了。姓苏的说的没错,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个离我而去,没有人会乐意做我的朋友。没事的,逃走就好了……苏牧云趴在便利店窗边的桌子上。雨越下越大,拍打着窗户,风挤进窗缝,不愿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

苏牧云是被一阵尖锐的耳鸣惊醒的。

她恍惚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得像蒙了一层毛玻璃。便利店的灯光刺得她眼眶发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下意识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棉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喂!”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苏牧云勉强抬眼,对上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短发利落地贴着耳际,发尾染了一抹暗紫色,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的眉毛修得锋利,眉峰微微上扬,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锐利。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红,唇角微微下压,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冷感。她穿着宽松的黑色工装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串细银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发烧了?”女人皱眉,掌心贴上苏牧云的额头,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温度却意外地温暖。

苏牧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啧,烫成这样还硬撑?”女人二话不说,直接弯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苏牧云浑身发软,只能任由她动作。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丝冷冽的薄荷香,莫名让人安心。

“闭眼,别乱动。”女人大步走向便利店后方的休息室,语气不容置疑。

休息室很小,但意外地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木桌,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摇滚乐队海报。女人把苏牧云放到床上,转身从柜子里翻出退烧药和毛巾。

“自己能动吗?”她递来一杯温水,眼神冷淡,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苏牧云勉强接过,指尖微微发抖。

“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女人哼了一声,拧了条湿毛巾,直接按在她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苏牧云轻轻一颤。

“年纪不大,倒是挺能逞强。”女人抱臂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儿硬撑什么?”

苏牧云垂下眼睫,没说话。

女人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

“行,不想说就不说。”她转身从桌上拿起一盒牛奶,丢进微波炉里加热,语气随意,“不过,既然倒在我店里,就别指望我不管你。”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上,竟莫名柔和了几分。

苏牧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对陌生人伸出援手。

苏牧云蜷缩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听着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额上的湿毛巾渐渐被体温捂热,她抬手想换一面,却发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

“别乱动。”女人走过来,单手取下毛巾,在冷水里浸了浸,又拧干重新敷上。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指尖偶尔蹭过苏牧云的太阳穴,带着微微的凉意。

微波炉“叮”地响起,女人转身取出热好的牛奶,往里面丢了两块方糖,搅了搅,递过来:“喝了。”

苏牧云勉强撑起身子,双手捧着玻璃杯。温热的甜香氤氲而上,熏得她眼眶发潮。她小口啜饮着,牛奶滑过干涩的喉咙,像一条温暖的溪流。

女人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盒薄荷糖,倒出一粒丢进嘴里,咔哒咔哒地嚼着。她的目光落在苏牧云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又移到她湿漉漉的鞋尖,忽然开口:“高中生?”

苏牧云点点头,牛奶在杯子里晃出细小的波纹。

“离家出走?”

摇头。

“被赶出来了?”

还是摇头。

女人“啧”了一声,把薄荷糖盒子往桌上一丢:“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搞。”她站起身,从衣柜里扯出一件灰色连帽卫衣扔过来,“湿校服脱了,穿这个。放心,洗过的。”

苏牧云攥着柔软的布料,上面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她迟疑了一下,女人已经背过身去,对着手机飞快地打字。紫色的发尾在灯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后颈露出一截黑色纹身,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

换好衣服后,苏牧云把自己重新裹进被子里。卫衣宽宽大大的,袖口垂到指尖,带着陌生的体温和香气。她听见女人在打电话:“……对,就今晚……嗯,发烧了……不用,我盯着……”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轻叩门。苏牧云的意识开始模糊,朦胧中感觉有人抽走了她手里的空杯子,又掖了掖被角。

“睡吧。”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亮前退烧就没事。”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苏牧云想,这大概是她经历过最温柔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