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午间絮语

“宁导,”老周打断他,语气坚定且不容置疑。

“艺术创作,得把握好‘源于生活’和‘误导观众’的那条微妙界限。”

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外机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扬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轻轻一倒。

二十几个形态各异的火柴盒便散落在会议桌上,它们仿佛在诉说着各自的故事,闪耀着微弱而独特的光芒。

“这些都是矿工兄弟们送的,”李扬的声音里充满感情。

“每个盒子背后都有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咱们把它们做成片尾彩蛋,既不影响正片的审查,又能保留那份珍贵的真实,何乐而不为呢?”

老周的钢笔悬在半空中,犹豫片刻,终于在修改意见上写下了“原则同意”四个字。

字迹比之前潦草了许多,似乎也透露出他内心的那份波动和妥协。

然而,《孤独的女人》的审查之路依旧坎坷。

主审员指着村民群像戏的片段,眉头紧锁,语气严肃。

“这三个镜头里的群众演员表情太麻木,容易让观众对基层治理产生负面联想。必须替换成干部走访、送温暖的画面,我们才能传递出正能量。”

宁言凝视着分镜稿上周讯蹲在泥地里的镜头,她眼中的恐惧仿佛能穿透画面,直击人心深处。

那是她目睹被拐妇女真实伤疤时的本能反应,让整个剧组都为之沉默。

他翻开新写的剧本大纲,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提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叙事角度:“让乡村教师带着被拐妇女参与村办企业培训,在工作场景中自然呈现干群互动。这样既符合审查要求,又能保留人物弧光,展现她们的成长和蜕变。”

他注意到主审员微微皱眉,立刻补充道:“我们可以邀请当地干部本色出演,这样既能增加影片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又能让观众感受到那份来自生活的温度。”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审片室的投影幕布突然亮起,映出了《盲井》修改后的片尾。

原本的安全生产公益广告被换成了矿工访谈,镜头缓缓扫过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脸,粗糙的手掌举起写着“安全是回家最近的路”的纸牌。

背景音里传来真实矿难家属的哽咽录音,令人心碎。

老周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节奏逐渐与画面中的心跳声重合。

他终于摘下眼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感慨:“宁导,公益广告部分可以按这个版本,但正片里所有矿难镜头的时长总和,不能超过8分钟。”

他的目光扫过李扬攥得发白的拳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艺术表达要和社会责任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你是聪明人,应该懂这个道理。”

当《孤独的女人》的终审意见最终下达时,时针已悄然指向凌晨两点。

宁言盯着修改单上的23处红痕,心中五味杂陈。

在“火柴盒替换为联系卡”的条目旁,主审员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建议保留道具特写,但需加入旁白强调合法性。”

这行字仿佛是一道微光,照亮了宁言心中的那片迷茫。

他想起顾怀山曾说的“审查如河”,此刻才真正领悟这句话的深意。

这不是对抗,而是在湍急的河流中寻找那艘承载真实的舟筏。

用智慧和勇气去跨越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

走出电影局大楼,夜风轻轻卷起宁言的领带,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和宁静。

李扬抱着修改后的胶片箱跟在后面,嘟囔着:“要是宝强知道他在井下拍了三天的重头戏只剩8分钟……”

话语中透露出一丝不舍和遗憾。

“至少我们保住了他指甲缝里的煤灰。”

宁言望着远处国贸大厦的霓虹灯光,银铃铛在口袋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像是在彰显着自己最后的坚持和骄傲。

而在风尚传媒的办公室里,赵建鹏正对着电脑反复核对两部影片的最终版本。

他调出《孤独的女人》的国际版和国内版分轨文件。

在联系卡出现的片段上仔细标注着警示语:“此处已按总局意见修改,国际发行时请替换为原始火柴盒镜头。”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打印机吐出的修改说明纸张堆成小山一般。

最上面那张的边角还沾着宁言匆忙间打翻的咖啡渍,那渍痕仿佛记录着这段不平凡的历程和宁言为之付出的心血。

此时的上海,顾怀山坐在上影集团的审片室里,静静地看着《孤独的女人》新补拍的干部走访戏。

当镜头扫过饰演村干部的真实基层工作者时……

他想起宁言在电话里的话:“顾董,我们把审查要求的‘光明面’,拍成了照亮黑暗的灯。”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心中的那片黑暗。

他端起保温杯轻抿一口,水面倒映着银幕上周讯与“村干部”握手的画面。

那双曾紧握火柴盒的手,此刻正传递着另一种形式的希望和温暖。

距离上映还有72小时,两部影片的胶片在不同城市的审查部门与制作公司之间辗转奔波。

每一次剪辑、每一处修改,都是创作者与规则之间的无声对话和较量,也是他们对艺术执着追求的见证。

第二天中午。

阳光斜斜地漫进刘晓丽家的厨房,将蓝白格子的窗帘染成温柔的米色。

刘艺菲踮脚取下橱柜里的青瓷碗,釉面上的图案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小心烫。”刘晓丽端着刚出锅的莲藕排骨汤绕过岛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面前的空气,“小宁在武汉时最爱喝这个,当年在江汉平原拍外景,剧组的伙夫每天都煨上两大锅。”

刘艺菲接过汤碗时,手指触到碗沿的温度,被烫的缩回手。

“被烫了吧,我自己端吧。”

刘晓丽轻轻白了一眼。

外面传来敲门声。

“宁言到了,我去开门。”

宁言带着一身暑气进门,额头留着一些细汗,眉宇间有着一丝拨不开的忧愁。

刘艺菲递过拖鞋,瞥见他眼底的一丝疲惫:“又熬通宵了?”

“片子没弄好,多废了些时间。”

刘艺菲接过宁言的公文包,触手便是硬邦邦的银铃铛。

“《孤独的女人》威尼斯行程定了吗?周讯姐说你最近总躲着她。”

宁言讪讪的笑笑,电影面临上映难题,他也只能暂时躲避。

餐桌中央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支从大理带来的薄荷,叶子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水珠。

宁言盯着碗里浮动的排骨,温柔笑了笑:“倒像说好了似的,昨天顾董刚给我送了罐热红酒,今天阿姨又来排骨汤。”

刘晓丽往他碗里添了勺莲藕:“别打岔,艺菲在戛纳就说你瘦了,现在更像从矿井里刚爬出来的,《盲井》和《孤独的女人》还没解决?”

瓷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响,宁言的筷子悬在半空。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

“也没那么糟。”他低头咬住一块排骨,肉质炖得酥烂,带着记忆里江汉平原的味道,“《盲井》审核已经通过,《孤独的女人》今天基本也能解决。”

刘艺菲放下汤勺,青瓷碗底与桌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别骗我们了,昨天在广告商那都有传言了,说有人把《盲井》和《孤独的女人》的海报贴在洗手间门口,说‘反正都是让人掉眼泪的地儿’。”

“你都说是传言啦,哪能当真。”宁言哄了哄。

外面阳光忽然被云层遮住,厨房的光线暗了几分。

刘晓丽搅了搅碗里的汤,目光却愈发清晰:“我们不是要逼你说难处,只是想告诉你,年初《麦浪》票房面临竞争,我们娘俩跑遍东南亚和欧美的宣传,我们也能帮忙,现在这点坎,算什么?”

宁言望着刘艺菲的面容,又看到刘晓丽关心的眼神。

“其实最难的不是改片。”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碗底的涟漪,“是在电影局审片室,看着王宝墙在井下拍了三天的重头戏被剪得七零八落,那些真实的煤灰、汗水,最后都变成了形式上的安全标语。”

“还有周讯,深山辛苦两个多月,她眼里的绝望现在都没彻底消散。”

刘艺菲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的抓紧:“你还记得吗?在戛纳首映式上,有个法国影评人说,你的电影里每个细节都是有呼吸的。现在这些被剪掉的呼吸声,反而会让观众更想知道,银幕背后藏着怎样的真实。”

刘晓丽从冰箱里取出冰镇酸梅汤,玻璃罐在桌面上投下圆圆的光影:“艺菲说得对,当年《出租车》国内没人看好,可在柏林拿了金熊奖,现在不也成了影迷心中的经典。市场有时候会迷路,但好电影永远找得到回家的路。”

窗外的云渐渐散去,阳光重新爬上洗碗池边的薄荷盆栽,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宁言伸手揉了揉刘艺菲的发顶,开了个玩笑:“一个是未来的岳母,一个是我的女主角,合起伙来给我灌鸡汤。”

有些话说开了后,有些相处变得更自然了,就像现在,刘晓丽只是笑着看着。

刘艺菲拍开他的手,他的话击中她的心底,耳朵跟着有些发红:“谁给你灌鸡汤了?我是怕你愁出白头发。”

她忽然瞥见宁言公文包里露出一角的《孤独的女人》分镜稿,火柴盒的图案上打着刺眼的红叉,“这个也要改??”

宁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淡定的说道:“审查说改成‘希望信箱’,既能过审,又能保留线索。”

“要不我和老陈说说?看看有没有办法?”

刘晓丽的眼神里是对后辈的关爱。

“那不行,陈总说不定还恨着我呢,而且风尚没那么脆弱。”

宁言摆了摆手,拒绝了这个提议。

午餐后,刘艺菲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屏幕里是《孤独的女人》的国际版预告片,周讯在雨里奔跑的长镜头一帧帧划过。

刘晓丽坐在餐桌前核对昨天的广告合约。

宁言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阳光在她们发间流淌,接着听见手机震动。

是李扬发来的矿区路演彩信:王宝强蹲在矿工中间,手里举着个贴满火柴盒的灯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真实不死”。

远处,刘艺菲正指着电脑屏幕向刘晓丽解说某个镜头:“这个火柴盒特写,宁言说要保留王阿姨的指纹,就像《麦浪》里老船工手上的茧子,都是时光刻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