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清婉在民国成婚。
新中国成立后,我提出想补个结婚证。
叶清婉皱眉:「老夫老妻还办什么证。」
一双儿女也劝我别学年轻人赶时髦。
我只得作罢。
带大儿女,又带孙子孙女,一日不得停歇。
某天我打扫卫生,却翻出了一张陈旧结婚证。
结婚双方是叶清婉,和他号称一辈子坚持单身主义的初恋。
难怪他总是不愿和我领证,原来是和别人领过了。
我也总算恍然大悟。
1.
为何我每次说起补结婚证,一双儿女总是心虚紧张。
我呆坐一下午,看着被我精心打理的家,开始收拾东西。
没有领结婚证,也很好。
我从床底下打扫出一张陈旧结婚证时,还以为是一张废纸。
上了年头的结婚证只有巴掌大,体积小巧,暗黄褪色,没有任何绚丽的图案。
上面的东西也很简洁,只有结婚双方的名字,籍贯和年龄。
女方的名字是我七十五岁的妻子。
而男方的名字不是我。
他叫沈墨,是我妻子的初恋。
我十指发颤,揉了揉眼睛,仔细凑近看。
我暗道自己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肯定是看错了。
可我翻来覆去的看,从霞光满堂看到日落西山,最后一丝热气蒸腾,我才脱力呆坐在沙发上,接受这个残酷的事情。
我的妻子背着我,和别人领了一辈子的证。
我垂下眼,余光扫过结婚证的落款日期。
一九五零年。
我忽然就笑出了声,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一地。
我对一九五零年印象深刻。
那是新中国成立实行一夫一妻制度后,最早能领结婚证的一年。
听到消息后,无数夫妻都亲密相邀着去补结婚证,笑容胜过春光。
那年。
叶清婉三十岁,我三十三岁。
我们的一双儿女,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我和叶清婉挨过了最艰难困苦的岁月,相互扶持,彼此心意相通,是所有人眼里恩爱登对的夫妻。
我也理所当然提出,要和叶清婉去补一个结婚证。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向来温柔的叶清婉,第一次发了脾气。
她紧缩眉头,呵斥我:「都老夫老妻了,领什么结婚证。」
我呆愣住,心里莫名涌上委屈。
叶清婉却转身回屋了。
这天后,我和叶清婉开始冷战。
一双儿女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想领结婚证的事,纷纷来劝我。
儿子板着一张脸,语气烦躁且不耐:「爸,一张结婚证而已,你至于和妈闹脾气吗?」
「你也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学那些小伙子赶时髦领证。」
儿子脾气不好,女儿赶紧打圆场,撒娇地挽着我的手。
「爸,结婚证领不领,你和妈妈都是夫妻啊。」
「现在领结婚证好麻烦,听说要弄好几天,最近忙,家里一刻也缺不了您。」
我抬了抬眼皮,也露出几分犹豫。
2.
叶清婉只负责挣钱,而家里的所有事都要我来做,我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像孙猴子一样弄几个分身。
半日的时光对我来说都是奢侈,更别说耽搁好几天,家里只会乱成一锅粥。
儿子见状,握住我的手和我商量。
「爸,等过了这几天闲下来,我们就一起陪你去补结婚证。」
我点点头,期盼能在儿女的见证下,和叶清婉领结婚证。
可我没想到,此后几十年,我忙忙碌碌,辛苦经营,再无一日可停歇。
补结婚证这件事,也就被我遗忘在了旧时光里。
直至今日,我整理文件时发现了这张陈旧的结婚证。
从叶清婉的三十岁到七十五岁,她瞒着我,和沈墨当了四十五年的夫妻。
我呆愣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打开门。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孙子孙女匆忙地冲进来,险些将我撞倒在地。
已经为人父的儿子收了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皱眉对我说:
「爸,你今天怎么没去接小宝们放学。」
「要不是沈叔打电话给我,小宝他们就要淋湿了。」
「你真是越来越粗心了。」
儿子儿媳一脸担忧,女儿女婿弯腰哄着哭泣的孙女,闻言也抬起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我见一向疼爱的孙女被大雨吓哭,下意识要上前去哄。
却被孙女尖叫着推开。
孙女像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冲着我大哭大喊:「走开,我不要你这个坏爷爷,我要沈爷爷。」
孙子也仰起头,天真地问儿子:「爸爸,沈爷爷好帅气,给我们换个爷爷好不好。」
我僵在原地,忽然觉得这个画面过于熟悉。
我猛地回想起,儿子女儿小时候也说过相似的话。
「为什么爸爸不是帅气的沈叔叔。」
「妈妈,我想要沈叔叔当爸爸。」
「沈叔叔比爸爸有魅力,爸爸太古板了,都不知道打扮。」
……
儿子女儿从小也喜欢沈墨,胜过喜欢我。
换了以前,我保准难过和伤心。
可自从我看到叶清婉和沈墨的结婚证后,却释怀了。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沈墨确实是他们亲爷爷。
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辛苦抚养长大的儿子女儿,知不知道叶清婉和沈墨领结婚证的事情。
我抿了抿唇,心里有了个试探的办法。
3.
我攥紧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结婚证,递到一双儿女眼前,沉声道:
「不用,你们爸妈已经给你们换了爷爷。」
儿子女儿看到结婚证,脸色立马变了。
有尴尬,羞愧,内疚和紧张,唯独没有惊讶。
见状,我如何还能迟钝的反应不过来。
原来,一双儿女都知道叶清婉已经和别人领证。
他们费尽心思帮着沈墨和叶清婉隐瞒,甚至不惜阻拦自己父亲和母亲领结婚证。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眼底弥漫出酸涩,一股浓浓的失望和愤怒从心底涌上来。
从小,儿子女儿就喜欢往沈墨的家里跑,美其名曰想让沈墨教他们补课。
我以孩子的学业为重,从来不敢阻拦,逢年过节,还会亲手提着礼物去答谢沈墨。
我不敢想,这名义上的一家人,该在背后如何嘲讽讥笑我。
我甚至想起,自从儿媳女婿进门后,每次当我说起沈墨,两个人都会莫名露出几分可怜同情的眼神。
儿媳和女婿也都知道。
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我环视一圈屋子,房子够大,所以儿子女儿成婚后,并没有搬出去。
孙子孙女出生后,事务繁重,家里开始忙乱起来,我每天都要花费无数精力处理家务,照顾孙子孙女,让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能够安心上班。
我的大半生都耗费在了事业和家庭里,但我却连一个基本的名分都没有。
我恍恍惚惚垂下头。
自己的大半生竟然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桑榆已晚,霞光满天,最后一程,我总该要为自己而活。
我转身去收拾东西。
我要离开这个满是谎言的家。
一家人先是不知所措,而后慌了。
儿子恼羞成怒的拦住我,低声道:「爸,一把年纪了,你闹什么啊。」
「不就是张结婚证吗?这不能代表什么,你还是我爸,亲爸。」
女儿也慌慌张张挽着我解释。
「爸,妈虽然和沈叔结婚,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妈对你很忠诚,从来没想过背叛你。」
「是沈叔那时生病,妈妈为了安抚他情绪才……。」
……
我抬起眼,冷冷地盯着一双儿女。
他们怎么有脸说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
我毫不犹疑推开儿子女儿的手,语气森冷:「别叫爸,法律意义上,沈墨才是你们爸爸。」
我从未有过的严厉将孙子孙女吓得哇哇大哭。
4.
儿子烦躁无比,在我背后大喊:「爸,你这样有意思吗?一把年纪跑出去,谁收留你啊,你早晚后悔。」
我挺直脊背,拿了必需品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我身后,女儿气得跳脚,儿子则是无措地拨打叶清婉的电话,语气焦急惊慌。
「妈,爸发现你的结婚证要离家出走,你快回来啊。」
儿子手机开的外放,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重物落地声。
家里如何乱成一团都与我无关了。
我住到了名下的一栋房子,开始了这辈子第一次的漫长假期。
女儿说我离家出走会无人收留。
但她不知道,我根本无需被收留。
我名下有着好几栋房子和一大笔巨额财产,父母去世后,我继承了他们的全部遗产。
我本来想着死后,也写个遗嘱,将这笔钱留给儿子女儿。
毕竟,我和叶清婉没有补结婚证,法律意义上,这笔钱与他们无关。
但现在,我只庆幸我和叶清婉没有补结婚证,不然这些东西还得分一半给叶清婉。
离开家后,脱离了繁重的家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无休止的争吵,孙子孙女尖锐刺耳的哭啼。我才猛然惊觉,原来世界可以如此安静和清闲。
我走出门,第一次不是去菜市场和学校,而是前往大商场。
距离新中国成立已经过去半个世纪。
那段充满饥饿,侵略,硝烟弥漫的艰苦岁月已经过去,那个被所有人看来孱弱痹痛,判下死刑的国家,如今已经屹立在世界之巅,如太阳般夺目耀眼。
大商场里处处都是人,每个角落都充满新时代的欢声笑语,盎然生机。
我走进男装店,买了一件时髦的西装,系上深色领带,终于朝着镜子露出一个松快的笑容。
现在是最好的时代,我的国家挺了过来。
我想,我也不应该沉湎过去,黯然神伤,被痛苦淹没。
能有幸看见这个时代,就足以慰藉我所有的悲伤。
我开始尝试着重新活,为自己而活。
我大胆接受新事物,去老年大学上课,去中心广场购物玩耍,去天南海北的旅行,去重新见识这个世界。
在我就快要忘记一切时,叶清婉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眼前。
即使年迈,叶清婉也站得像一朵绽放的牡丹,不愿自己的姿态有片刻衰败。
5.
她的学生常常说,叶清婉老师的气质碾压娱乐圈许多的小花旦,若是去演电视剧,凭她温婉端庄的气度,一定能演主角。
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网络上,叶清婉都是众人夸赞敬畏的对象。
我曾经笼罩在叶清婉完美人设的光环之下,只觉得自己低入了尘埃里,根本配不上她。
可发现叶清婉瞒着我结婚后,我对她的所有滤镜都在一瞬间破碎了。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叶清婉挣钱我养家。
我们是平等的,她并不比我高贵。
正想着,高贵的叶教授蹙眉开口:「闹了这么久,冷静下来没有?」
叶清婉的语气很无奈,仿佛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深吸了口气,冷冷开口:「叶清婉,我没有闹,我们分开吧。」
我和叶清婉没有结婚证,连离婚都谈不上。
叶清婉的眼中闪过几丝错愕。
她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语气重了几分。
「明辉,我可以解释,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不咸不淡的点点头。
叶清婉顿了顿,语气怜惜:「当年他得癌症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和我结婚。」
「他病得很重,明辉,你要体谅我。」
「我只和他领证,没有任何肢体上的关系。」
叶清婉死死盯着我,强调这一点,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忠诚于这段婚姻。
我嗤笑了声,讽刺道:「那他没死成啊,现在可活得比谁都精致。」
现在,谁不知道沈墨呢。
老年人中的时尚型男,打扮得比年轻小伙子还要帅气,常常以三岁小正太自居。
「顾明辉!」
叶清婉厉声不悦打断我。
我抬眼冷冷看向她。
叶清婉后知后觉自己是来求和的,于是缓和了语气,哄诱一般:「明辉,我们都这么多年夫妻了,就一张结婚证而已,就算了吧。」
我抬起头反问:「只是一张结婚证,那你愿意和沈墨离婚吗?」
我看着陡然沉默的叶清婉,忽然就觉得疲惫和可笑。
我挥挥手让叶清婉滚。
叶清婉不愿,她拉我的手要带我回去,却被我甩开。
叶清婉错愕不已,要继续上前拉我。
我擦了擦手腕,眸色幽寒。
「叶教授,我们没有婚姻关系,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告你骚扰了。」
叶清婉陡然僵住,却只能委屈的松回手。
叶清婉没办法强硬带我回家,但她从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6.
她坚信我们只是和往常一样的吵架。
只要她多几分耐心,或者使点苦肉计,我就会心疼她原谅她。
从那天起,叶清婉在我附近租了套房子安顿下来。
每天,她都不厌其烦地劝我和她回去,反复说不要闹脾气,不过就是张结婚证而已。
她说不至于。
可我觉得至于,非常至于。
在我和叶清婉僵持不下时,我看见了这辈子最厌烦的人。
我被沈墨约在健身房见面。
他穿着剪裁精致的运动装,在宽敞的健身房里挥汗如雨,一头银发却透着极致的魅力。
周围人的惊叹和钦佩,让他恍若明星大腕。
难怪叶清婉会对沈墨奉为男神,心心念念大半辈子。
一轮训练结束,沈墨停下来,微微喘息,然后笑着举起水杯。
「单身万岁!」
底下呼喊他单身男神,无数男生崇拜地看着他。
沈墨之所以备受喜欢,不仅是因为他英俊潇洒,还因为沈墨单身了一辈子。
在这个结婚才是正道的时代,沈墨的叛逆为他整个人都打了一层明亮的色彩。
人们都爱特立独行,敢于冲破世俗禁锢的人。
我也曾经被这样的沈墨深深吸引。
一个男人能坚持一辈子不结婚,需要无尽的勇气,我由衷佩服沈墨。
但如今,摩挲着手里那张陈旧的结婚证,我只觉得讽刺。
我慢慢踱步到沈墨跟前。
沈墨还是和从前一样,滔滔不绝宣扬自己的单身主义。
「婚姻是男人的坟墓。」
「坚持单身一辈子,勇敢的人先享受自由。」
「我才不要像那些小老头一样伺候一大家子,我不爱女人只爱自己。」
……
沈墨金句频出,惹得周围人又是一阵欢呼。
沈墨这样子,谁都会相信他单身的决心。
我从未怀疑过叶清婉和沈墨,也正是因为沈墨的极端单身主义。
沈墨眼尖,余光瞥见我,立马上前几步亲热地搭着我的肩,怪叫着挤眉弄眼大声道:「这是我朋友,一位伟大的家庭主夫。」
在沈墨的语气中,无论伟大还是家庭主夫,都成了一个贬义词。
一堆年轻人看着光鲜亮丽的沈墨,又看了看灰扑扑的我,瞬间眼里全是对我的同情和嫌弃。
我成了沈墨结婚毁一生的典型案例。
奚落完我后,沈墨领着我单独进了休息室。
7.
他优雅地坐下来,姿态居高临下:「叶清婉说,你发现我们的结婚证,在闹小男人脾气不肯回家。」
我皱起眉,却无意向他自证清白。
沈墨以为我默认,高高在上的安慰我。
「你不用害怕我抢走她,要是我想抢走她,你以为,叶清婉还会和你在一起吗?」
沈墨一双眼睛斜睨着我,满眼讥讽。
我垂下眼,认同沈墨的话。
我比谁都清楚,只要沈墨愿意主动,叶清婉会毫不犹豫的和沈墨在一起。
沈墨这么多年坚持单身主义,是真的不愿和叶清婉在一起。
但为什么呢?
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要死活和叶清婉去领结婚证。
我这样想,也理所当然的问了出来。
沈墨愣了半晌,从包里掏出一张穿着战服的女人照片,那是一张和叶清婉八分相似的年轻脸庞。
沈墨深情地抚摸着照片,目光怀念:「这是我未婚妻,死在战场上了。」
「我做梦都想娶她,直到我看见了叶清婉。她们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和叶清婉领证,看着结婚证,我就觉得自己娶到了死去的未婚妻。」
我哑然半晌,忽然觉得可笑,原来叶清婉暗恋沈墨半辈子,却是当了个替身。
沈墨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包包里,再抬眼时,又成了瞧不起人的嘴脸。
他耷拉着眼皮,嘴角向下垮着。
「所以,你就安心回去吧,我不会破坏你和叶清婉。」
「你也要点脸,别总以为我想和你抢。」
沈墨眼神移到我的身上,露出个嫌恶的眼神。
他自觉单身潇洒,高我这个家庭主夫一等,根本不屑于和我争抢女人。
他看不起我,也瞧不起所有投入婚姻的男人,觉得他们愚蠢低贱。
要不是叶清婉和他倾诉困境,他甚至懒得搭理我。
就像从前,他教儿子女儿学习,我提着精心挑选的领带去送给他,他蹙眉瞧了眼,转头就将领带扔进了垃圾桶,和我的一双儿女吐槽我老土。
我静静的看着沈墨发泄他的高傲,也在心里默默掐着时间。
五,四,三,二,一……
休息室外突然响起一阵震惊尖锐的喊叫吵闹声。
「沈墨……不是单身……已婚……破坏家庭……」
无数个模糊的字眼像潮水一样涌进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