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第一

1.1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从何处下手,关乎全书主基调。孔学是人学,人异于禽兽、人与人差异、人的自我提升,都源自一个“学”字,由此字开篇,可充分体现君子求道的自强不息。

孔子说:“学得知识,适时练习,不是很愉悦吗?有同道从远方来(切磋学问),不是很快乐吗?别人不知晓自己的贤德,或不理解我传授的内容,我却不会生气,不是很有君子修养吗?”

说:音义悦。愠:音蕴,生气,与“悦”相反。

学:汲取一个“君子”应掌握的一切知识,包括学做人与学文,前者修内德,后者长才艺。学做人比学书本知识、学才艺更重要,人只掌握后者就是个“器”,难以担当治国平天下的重任。

而:能,古音近而相通。

时:一为适时,所谓“不失时机”;二为与时,所谓“与时俱进”;三为天时,即效法天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强调自强不息、少说多做;四为识时,要像鸟一样知所进退,不为所害(参见10.27),该行则行,该藏则藏。

习(習):《说文》释作“数飞也”,鸟需不断练习才能掌握飞的本领,“習”字可拆为白羽,为雏鸟特征,“新手”俗称“菜鸟”,只有反复实践才能熟能生巧,成为熟手。“习”解作“温习”过于狭隘。相对“学”或“知”,孔子更强调“习”或“行”,这是学之目的所在,也只有如此才能检验学的效果。

求道之人相聚,辩论切磋,令人快乐。[1][2]本章说明孔子倡导开放包容的学问、平等而相互激发的讨论,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定于一尊——只能接受,不能质疑。君子之乐,更多是精神上的,那种“言不及义,好行小惠”的、那种“耻恶衣恶食者”,是难以理解其中快乐的。孔子倡导为己之学,不求己为人知。别人不知自己的德能或有误解,无须怨天尤人、面有愠色。对待别人的误解,尚且不愠,面对他人的批评,更应有雅量恭听,这才是有道德修养的君子。上升到政治哲学层面,将要从政的君子,一开始进学就要训练自己有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这是开放言论的重要条件。也正因此,可以说《论语》其实是君子养成之书,即以“学”及“习”等来养成君子。[3]

1.2 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與!”

上章论学,本章是“学”的具体化——学做人,它始于家庭,正如社会学讲家庭是初级社会组织,是人的社会化准备阶段。上章之学习,重在普通人向君子的提升;本章之学孝,重在阻止普通人向下的沉沦。

有子说:“假如(某人)为人(能在家)孝亲敬长,却喜好(在外)冒犯上级,极其少见。不喜好冒犯上级,却喜好扰乱社会,从未有过。君子要着重培育根本,根本的东西确立了,自然就会行仁道。(培养一个人)孝亲敬长,或许就是(使他行)仁道的根本!”

孝之反为孽,《说文》释孽:庶子也,古人认为庶贱者易生乱。弟:音义悌,弟之反为敖,即侮慢。

《论语》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语录,是夫子与弟子轮着讲,开篇夫子讲后,接下来由弟子接上,有学问传承之义,而师生对话亦有教学相长之喻。有若的话最先出现,一是内容本身的逻辑需要;二是说明在编辑《论语》过程中,有若的门生弟子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具有特殊地位,弟子借机抬高老师也在情理之中。

杜绝“乱臣贼子”是孔子政治哲学的基本思想之一,孔门学说也开启了中国政治文化中伦理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的先河。本章内容告诉我们:第一,从不孝到“犯上”再到“作乱”,最后到成为孔子所痛恨的“乱臣贼子”,人的沉沦是渐进的。第二,犯上作乱乃“作死”之举,只有学会做人,才能“避害”。第三,仁与礼是孔学的重要内容,其基础实践却离不开孝,由家到国再到天下,使人借孝而有亲亲爱人之心,最终实现由天子作为大家长的“天下一家”,这才是孔子所要的“大一统”。[4]如果说乱臣贼子是“大一统”最大的破坏者而应设法杜绝,则其基础工程便是行“孝弟”之道,[5]这是为人之本,也是孔学的大本。本章之旨是将家庭亲情作为人性之本源,破坏了这一本根(“失其亲”),就会冲击社会政治秩序,动摇社会基础。[6]

1.3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上章点出了仁的正面内容,本章接着指出不仁的具体表现。一正一反,在比较中加深读者对仁的认识。

孔子说:“花言巧语、和颜悦色、(曲意逢迎,这样的人)很少有仁心。”

令:美善。鲜:音xiǎn,极少。

本章与上章相接,可看作对上章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的纠偏,也暗示孔子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理念,即凡事要有度,正面的价值也不能没有度,这个度便是礼所划定的界限。孝弟者表现出为人恭顺,但恭顺也要有度,否则“巧言无实,令色无质”(王肃:《论语注》),自然而然、表里如一,这才是真正的仁,[7]不能违背己意、邀宠悦人,参见“恭而无礼则劳”(8.2)。

在不发达的农业社会中,人的交往圈子小,彼此熟悉,巧言令色易被人看穿。随着社会发展,人的流动性增加,与陌生人相遇的机会增多,如何让对方尽快建立起对自己的好感,巧言令色可能是个捷径。这让孔子感到忧心,于是便警告弟子不能如此;警醒国人,不要上这种人的当。现代民主政治,政治人物拉选票,巧言令色更是必备技巧。拉票要不沦为骗票,就要以媒体舆论来监督,只会巧言令色者,终究会被再选下去。

1.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接上章,具体谈与熟人相处如何杜绝不仁的表现,这在传统的熟人社会尤其重要。

曾子说:“我每天从三处反省自己:替人出谋划策,有无忠心为之?与朋友相交,有无诚信相待?传授知识,有无身体力行?”

吾身:我自己。传:音船,向他人传道,而不是受传。习:践行。[8]

“谋、交、传”讲的是三种境况,分别指向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与自己平等的人、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如学生),提供服务或打交道时,应做到尽职、足信、有习。先习后传,才有所谓言传身教;勤行不已,才能让所传之道与时偕行。本章暗示,如果说一个人进入社会前,最要学的是孝弟,步入社会后,首先要学会的便是自省。孔学强调出现问题后,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是修身的一个重要内容。相反,不愿自省的人,多怨天尤人。本章说明私德在人际交往中的重要性,修好私德才能有仁,这是通往“内圣”的起点。本章的政治哲学意蕴是,政治人物更需内省,常自内省而少相内斗,于人于己于国皆有利;热衷于意识形态治国的政治家更应谨记“传,不习乎”:外面传来的经,好不好用,要先试一试,若贸然采行,全力推广,要闯大祸。

1.5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上几章讲学为人、学自省后,再要学的就是治国了,本章讲治国基本要点。

孔子说:“治理有千辆兵车的国家:(需要)勤快做事,取信于民,节省开支,爱惜人才,差使民众能不误农时。”

道:音义导,有因势利导之义。乘:音剩,四马配置一兵车,拥有多少“乘”的作战力量,可衡量一个诸侯国国力。敬:夙夜勤事,敬之反为慢,敬则成,慢则败。用:政府用度。《论语》对举人与民时,“人”指有位者(肉食者),本章专指人才,“民”指平民。

上章的“自省”是对自我人性扬善去恶,本章的“道(导)”是在治国中善用人性,要求为政者能洞悉人性、将心比心、不断自省。一是以自己的勤政获取百姓信任,以成事来兑现承诺。二是建立小政府、廉价政府,爱惜人才。三是政府少扰民,尽量在农闲征用民力。大家难当,大国难治,老子讲的“烹小鲜”是尽量不做什么,孔子则从做什么来指点迷津,本章可看作孔子政治哲学对农业社会“善政”定下的最低要求。[9]

1.6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上一章讲治国的基本要点,本章暗示治国者不但要“治”还要“教”,要寓治于教。

孔子说:“年轻人要在家尽孝,在外敬长,处事谨慎,为人有信,博爱众民,亲近仁人。具备上述德行还有条件的话,可以学点文化技能。”

弟:音义悌。[10]谨:也可释为行为有常、交往合礼。

本章可看作孔子的伦理观。相对于墨子的“兼爱”,孔子不唱高调,他提倡有差等的爱,如水之涟漪,由近及远地扩散;[11]强调亲高于爱,“亲仁”使己达,“爱众”而达人,由此暗示:要治好国,治国者应首先成为仁者。这里只就修身来讲,不能将差等思维用作政府政策的制定,由于当今社会中体制内外的差异,人因身份不同而有不同境遇,这并不公平。依照现代政治哲学,机会平等是最重要的平等,因此,政策应是普适、无差等的,差别待遇是要逐渐转向普惠的。

孔学抽象意义上的“学”,学会为仁最重要,“为仁”重在习或“行”,“行”为德育、“文”为智育,孔学重德,德先于智,情商第一,智商第二。进一步说,普通人只要“行”即可,“行”对应“使由之”,属“知其然”,“学文”对应“使知之”,属“知其所以然”。“有余力”泛指有才智和经济上的条件,如把“行”释为谋生,那就是工作之余努力学文化。

1.7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上一章讲孔子对年轻学子的基本要求,本章强调“学做人”是更重要的“学”,是子夏对孔子相关思想的延伸及具体化。

子夏说:“(对妻子)好德如好色,事奉父母能竭尽全力,服务国君能奉献生命,与朋友交往,说话算数。虽然未曾就学,我一定讲他已经受教过。”

贤:前一为动词,崇尚,后一指贤德。易:如。贤贤易色,也可理解为惠中与秀外并重。学:前一指学文,后一指学做人,有教养。

夫妇、父子、君臣、朋友为四伦,若能行此四伦,可谓有学,即已学会为人。学做人,在子夏看来,是学的本质内容。当下不少人上学学到博士毕业,但就做人来说,还在小学水平,这正是现代教育所缺,需要向传统教育学习的地方。也有将“易”释作轻,重德轻色,有点唱高调。若将“色”释作“令色”之色(表面功夫),本章就变成:为人重德、做人要实。亦通。现代社会,政治人物性丑闻时有发生,如果按子夏的观点,就是重色轻德,受制于自己生理冲动,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1.8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本章接着讲与人交,强调三个原则:自重是与人交要守住底线;忠信是与人交要把握的根本;交友要有选择。

孔子说:“君子不自重就不会有威严,(但自尊过头,到了顽固的程度,则要通过)学(新知)让自己不固陋。以忠信为主导。不与那些同自己不是一类的人交友。有过错不怕改正。”

无友:不与……交友;如:类如。惮:畏难。

本章可看作孔子的辩证法。孔子以“重”树“威”,过“威”而“固”再以“学”化之。交友要不失尊严,不自尊自重的人易自侮,当然谈不上有任何的威严或威信。但自尊过头,过分看重自己的威信而不愿认错,就有点固陋甚至顽固了,这时要通过学新知克服自己的固陋,才能真正解决“过则勿惮改”的问题。交友要坚持忠信主导,[12]就是听从良心、恪守诚信、据实无私、尽己所能。交友要遵从“人以类聚”,只与自己同类者、以忠信为本者相交。最后,与人交要勇于改正自己的过错,否则“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这里或指若择友不当,不再友之。本章可看作对政治人物的警示:要自重、要学习、要慎友,权钱交易,按孔子看法,源自从政者与经商者不同类之人相交友,犯错是必然的。

从政治哲学层面讲,国与国的交往,也有个“无友不如己者”,不要同流氓国家交朋友,否则,既损害自己的声誉,也很可能被他们拖下水。对传统的友好国家,随着时代的发展,需要重新甄别检讨,确实交错了朋友,也要“过则勿惮改”,使之符合国家的整体利益。

1.9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上一章讲与人交,以德为基,“以友辅仁”,交友修德,增厚己德;本章讲通过治丧祭祀,使民德归厚。上一章讲不要害怕改过;本章讲丧事过错无法改正,不能不慎。

曾子说:“敬慎处理送终之礼,虔诚追思远逝祖先,可使民众的德性重归敦厚。”

终:送终,指治丧。归:往,返。

一方面,丧事不能重办,必须慎礼不乱;祭奠先祖之礼,体现追思之情。丧祭守礼,是在尽最后的孝道。另一方面,俗语“人走茶凉”,人死“茶”更凉,本章通过让逝者的“茶”不再变“凉”,来让民德归厚。[13]因为无法从逝者那里取得回报,所以对逝者所做的一切都是单方向的、无任何现实利益交换,借此淡化世人的功利心,寄望能对死者尽孝道,而对生民尽仁道。敬慎治丧,虔诚祭祖,也可提醒相争犯禁的子孙,何以面对仁厚的祖先;提醒庸碌无为的生者,何德何能可让子孙缅怀。曾子把慎终追远当作教化的手段,现代政治家则将其作为治国的手段:以国祭凝聚人心,增强统治合法性。

1.10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温、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上一章讲曾子提出以丧祭守礼来教化民众,本章暗示在孔子看来,如何使民德归厚,应博采众长,择善而从。

子禽问子贡:“老师每到一个邦国,一定能了解到当地的政情、政制,是他自己去求问别人,还是别人主动告诉他的?”子贡答:“老师温和、良善、恭敬、俭约、礼让,因此而得知。老师的求问方式,可能与众不同吧?”

夫子:当时对做过大夫者的称呼,这里用作孔子学生对老师的尊称。抑:还是。与之与:前一与,音羽,给予;后一与,音鱼,疑问词欤。“温、良、恭、俭、让”分别释作敦美润泽、行不犯物、和从不逆、自我检点、推人后己。其诸:当时齐鲁方言,或者。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教化民众是治国理政的一种方式。对各国的善政,孔子抱着一种开放的学习态度。具体来讲,是以其厚德来打动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至诚取来的经才是真经。因此,孔子的“求”不同于他人,表现为一种厚德之求,不带任何功利之心,反之则是以“巧言令色”去求。也有说孔子以德教著称,当政者纷纷向其请教,孔子得以间接知晓各国之政;或者说孔子观民风、察政风,不用求之。

本章或许暗喻:君子有厚德,就有了如黑洞那般强大的吸引力,能得到他想得的任何东西;而当政者有厚德,就能“近者说,远者来”。可见,学会修德如何重要。

1.11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上一章讲为政要博采外来经验,本章讲要坚持自有主张,内外相融,不相对立。

孔子说:“父亲健在,观察一人心志所向;父亲离世,观察一人实在行为;(守丧)三年仍不改变父亲制定的政道,可称作是孝了。”

没:音末,去世。

一个人,如果其志能让父亲放心身后事,其行能让人称道不辱父名,就有一种超越“慎终追远”之孝。本篇有五章(2、6、7、9、11)论及孝,孝的概念渐次提升,至本章达到顶点,即以父之道为起点,发扬光大父之事业。《说文》释孝:子承老也。此时,或一心守孝,不与政事,或哀伤失智,难理政事,当然无法亲手改变父之道,参见“高宗谅阴,三年不言”(14.43)。也有据《孝经》,将父之道解为“事父之道”,即“扬名声、显父母”(此时,三为多,三年即终身)。

本章之旨在于,对待前辈政策,只要其行之有效,则不作大的变动,更不标新立异,随便以外面新潮的东西取而代之。其实“道”作为当行之路,父之道有善无恶,既为善政,无须更改。这里的三年是新老承接的过渡期,也是让新主人观察思考,如何因应新的变化。总的来说,传统农业社会变化缓慢,制度变迁并不急迫,新老交替之时,给人政策延续的预期更重要。但这里把“孝”从生前之敬,延展到身后施政,混同个人感情与公共政策,具有明显家国不分的意识。如李泽厚所言,本章体现了“中国式的政教合一”。

1.12 有子曰:“禮之用,和爲貴。先王之道斯爲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本章从上章“父之道”切入“先王之道”,总结先王之道最为美善的是“和以用礼、用礼为和”,而前章新旧政策之间流畅承接本身,就是一种“和”。

有子说:“礼的运用,以事物达致和的境界最为珍贵。先祖圣王治理之道,以此作为优美的标准,大事小事均遵循之。但(礼)也有行不通的时候,而想要和就一味求和,不以礼来节制它,也是不可行的。”

和:适度,无过无不及。先:往生,已逝。小大:大事小事,也有释作百姓国君。由:照着办。节:区别,限制。知:欲,为。

有子在第二章首先提及“孝”,又在本章开启孔学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礼”。[14]礼作为一种规范,对包括孝在内的所有正面价值均有节制作用,使之适度。对于上章“父之道”的遵奉也要符合礼这一更高的价值标准。礼的运用及效用,又以“和”最为重要:礼的运用是非强制性的、与具体情景相切合的;礼,形为敬,实为和,礼之终极目的是要达到社会的融和,所谓“人伦和谐、人心和美、人类和平”。社会成员虽有差等,[15]但不相对抗,做到“和而不同”。反之,社会成员被打造成无个性的“同”,社会也就失去应有的活力。这是先王之道的美之所在,事无大小均不背此理,如此方能“揖让而治天下”,这也是孔学对于“平天下”的最高追求。

“不行”和“不可行”,通常认为是指同一种不可行。其实,“不行”是指,礼“有所不行”,它不能无所不在,不能渗透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当“礼”用到伤情害“和”的程度,所谓“礼胜则离”,就不可行。礼的形成自然而然,它若脱离人性,为人力所不逮,也肯定行不通。任何工具的有效性都是以其有盲点为代价的,作用功能有所限的东西却更有效。“不可行”是指,有和无礼,也不可行,即不能不讲礼,搞“和稀泥”式的“为和而和”。乐(音岳)主和,“和”的背后是“乐”,本章之旨在礼乐相协,不可偏废,现代法治也不能背离人性,先要合人情、合天理,才能有合法。

1.13 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上章讲礼乐相和,本章讲信义相和、恭礼相和,礼义又要与亲情相和,倡导重义、重礼,更重亲情,礼义之上有更高的价值——人伦亲情。

有子说:“守信合(宜而有)义,其诺言可践行;恭敬合礼,可免遭耻辱;因循(礼义)却不丢失亲情,也可作为(守礼义的)宗旨。”

近:附着,不离,合于。义:宜。复:践行。因:因循。宗:宗旨。

当信合于义即可行之信,其诺言才可践;而讲大话,实是不合宜的背义之信。守无义之信,被孔子批为“硁硁然小人哉”,这里“义”超越“信”,如孟子言“唯义所在”。过分恭敬,超越礼制,反易受辱;依礼而行,不卑不亢,才有人格独立,不自招辱。因循礼义,[16]不走极端,才不会搞所谓“大义灭亲”而害和失亲,而“不失其亲”才不违遵守礼义之宗旨。亲情是最基本的人伦,无亲情的人格特质,极易做出反社会、反人类的举动。因此,本章及上章,有子或暗示或明确表达:亲情至高无上。绑匪可恶,在于以残害人类最为珍视的东西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罪及妻孥的政治株连,就是政治上的绑匪之举,其对人类文明底线的冲击更加剧烈。政治文明建设,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搞政治不能绑架亲情。

1.14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上一章讲社会价值标准有层级,本章讲好学也有层级。只有好学方面上层级,才能坚守最高的社会价值。

孔子说:“君子在吃上不要求充分满足,在住上不要求舒适安逸,做事勤勉,言辞谨慎,请贤德之士匡正自己的过错,(做到这些)就可称作好学了。”

敏:勤勉,不是敏捷。就有道:亲仁。也已:句末表示肯定的语气助词。

在孔子看来,好学不只是好读书,而是不断趋近仁义,进德不止。本章他提出君子好学的三条标准,渐次向上:一是学人生追求,不求食饱餍、居安逸,重精神不重物质,这是学者之志;二是学说话行事,驷不及舌、覆水难收,不可不谨慎,做事勤勉有功,不致苟活一世,这是学者之行;三是学修德改过,接受通行标准,请有道之士匡正自己的言行是非,以合于礼义,做到不贰过,不盲目自信,更不自以为是,这是学者之德。政治人物做到:不讲享受,少说多做,虚心改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是一个好政治家,而“就有道正焉”的过程也一定是追求和秉持最高社会价值的过程。

1.15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上章讲“就有道而正焉”,通过这种“正”找出与更高标准的差距,体现了孔学倡导的积极向上精神。本章暗示这种积极向上,也反映在乐道、好礼上,体现在学无止境、精益求精上。

子贡问:“贫困却不谄媚,富裕却不骄傲,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困而快乐,富裕而喜好礼义。”子贡问:“《诗》说:‘先切骨角再磋平,先琢玉石再磨光。’讲的也是这个意思吧?”孔子说:“(端木)赐啊,这下可以同你讨论《诗》了,告诉你已知的一个事例,你就悟出未来可用的一个道理了。”

若:如。礼:履,此处指实践自己的志向。切、磋、琢、磨:古代制器,就骨、角、玉、石等材质所用的相应手法,先切后磋,不断打磨,以喻精益求精。诸:音义“之于”。告往:启;知来:发。告往知来,温故知新。

孔子认为“富而无骄易”,消极地守身并不够,还应积极作为:或通过乐行自强不息的天之道,实现去贫、“己立”;或凭借既有财富,实现“达人”“兼济天下”。老师的教导让子贡联想起《诗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并发问,这种触类旁通,“闻一以知二”,拓展提升的发问,让孔子极为满意:“跟你讲了具体的一点,你就晓得其中的道理。”这场教学可称作典型的“心有灵犀一点通”,通过一个具体事例,归纳出一个抽象道理。精明的政治人物,深入实际生活,就能通过观察常人熟视无睹的具体事例,体会出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而不是就事论事,更不可越俎代庖插手具体事务。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上章暗示,修德进学无止境;本章讲修德进学,是忘我之学,“为人所知”是有止境的,不能作为内修成功的标志。

孔子说:“不要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而要担心自己不能识人。”

患:担忧。不己知:不知己的倒装句。

孔子讲自知、知人,却不为自己作宣传,不担心别人是否了解自己。太在乎自己的名,往往为名所累,“人怕出名猪怕壮”。完全按别人的意志为自己谋名,也会失去自己的独立性;以巧言令色得名,更不可取。相反,知人是为了以人为鉴,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是为了择友,做到“无友不如己”;是为了辨是非、别贤佞,用贤摒奸。

本篇论学,从“学为人”始至“学知人”终。下篇论为政,为政在知,重在知人而善任、知民需而尽其求,本章以此承上启下。


[1]本章提出的悦乐,李泽厚先生将其上升为华夏传统精神核心之一的“乐感文化”(另一个是“实用理性”),以区别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和日本的“耻感文化”。由“己悦”到“与人共乐”,由个体到群体,再到乐群不失己,见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9页。

[2]为节省篇幅,本书注释中首次出现的参考文献,标注全部信息;再次出现时,只标书名或文章名,作者及出版信息等可查书末参考文献。

[3]有学者认为,《论语》中的“君子”范畴,起着沟通人生哲学与政治哲学的桥梁作用,见王杰《先秦儒家政治思想论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2—303页。

[4]孔子的“大一统”思想是追求建立在更高制度文明之上的社会秩序,而不是指国土的形式上统一。

[5]张岱年先生认为,“在《论语》中,所谓‘道’,即专指‘人道’”(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54 页)。因此,本章的意义在于以孝道开启人道。而在胡适看来,“仁即是做人的道理,……仁是理想的人道,做一个人,须要能尽人道。能尽人道,即是仁”,见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页。杜维明提出,仁的作用是支持对人性的担当,它是大本,属于较高序列的概念,见[新加坡]赖蕴慧《中国哲学导论》,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3年版,第28页。

[6]有学者指出,本章是要将孝行“转化为政权巩固的基础”,相关分析参见[德]罗哲海《轴心时期的儒家伦理》,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第71—73页。

[7]有学者提出,孔子思想中的“仁”,其原始含义是无等差的“人”。就本章而言,可以用郭沫若的话来说:“仁”的意义在于“人的发现”,或者说,以其本原面目出现。参见刘惠恕《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第84—85页。

[8]本章的“传不习乎”与首章的“学而时习之”相呼应,确立了《论语》中的曾子路线。参见《论语还原》,第113—114页。

[9]按托马斯·阿奎那的理解,是否“出于对臣民的爱而统治”,是区分王政与僭政的重要标准,而不仅仅是孔子所讲的权力合法性有问题,是“名不正”,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乃至“陪臣执国命”。参见氏著《〈政治学〉疏证》,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

[10]本章的“悌”可看作是“孝”与“忠”的连接环节。参见《轴心时期的儒家伦理》,第72页。

[11]有学者认为本章一个重要观点是,用情要有分寸,不能滥(不分皂白)、浅(不诚恳)、漫(乱用),家内讲情,家外则讲理智,见潘光旦《儒家的社会思想》,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141、158—160 页。本章也可佐证白彤东的观点,孔子是把“私(家)作为发展公益心的起点和垫脚石”,见《旧邦新命——古今中西参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学》,第124页。

[12]本章首现“忠信”,钱穆先生将其作为“仁”之本原。钱穆:《孔子与论语》,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页。

[13]本章首现“德”。张岱年认为,“有得于道谓之德”,“德是行道而得诸己”,见《中国哲学大纲》,第261—262页。还有学者指出,本章的“德”含有“人的责任”观念,它“使礼由宗教仪节中解放出来”,见韦政通《中国思想传统的创造转化:韦政通自选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页。

[14]有学者认为,“礼”具有一个理性的等级结构,构成一部能凝聚社会的基本法,礼治也是基于规则的统治,“礼”因此“为社会的规则化治理准备了必要的社会条件”,也确实“维护着一种基本的公正观”,为中国社会提供了一种难得的“道德资本”。张千帆:《为了人的尊严:中国古典政治哲学批判与重构》,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170—171、173、182页。

[15]关于孔子通过论述“礼”的概念说明其等差思想,见张志宏《德性与权利——先秦儒家人权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107页。

[16]《论语》中礼义合举,首现本章。有学者提出,孔子讲的“义”是符合“仁”之精神的个人行为外现,属于小概念,而“礼”则为大概念,是体现周礼原则的政治制度和仪礼风俗。本章宜结合(15.17)研读。参见《中国政治哲学发展史——从儒学到马克思主义》,第90页。另外,《论语》中的“义”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前者指道义,后者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及人的行为准则。参见唐凯麟、曹刚《重释传统——儒家思想的现代价值评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