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国

天色将暗,本该带来勃勃生机的春雨,在此刻的作用只是冲淡了血腥气。昭绥安指尖颤抖,将信笺折叠放进袖中。不远处,赤甲士兵吆喝着搬运黑甲的尸体,肃穆的宫门成了屠宰场,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潮湿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明渊。”昭绥安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雨丝,“你跟了本宫一辈子,这次回宫,恐怕毫无生机,你走吧。”

高大的身影轰然跪地,坚定道:“属下绝不离开,哪怕是死。”

昭绥安闭了闭眼,睫毛上沾着雨滴,深吸一口气,血气冲进鼻腔,喉中一股腥甜。

她轻叹:“好。”

绥安朝着宫门走去,赤甲士兵瞥见这边,举起刀大喊:“离开这里!不允许靠近!”

绥安举起双手,士兵看是一个柔弱的漂亮女孩,放下心来,刀收回刀鞘。这一瞬间,隐藏在身后的明渊拔剑冲上前去,寒铁重剑卷起罡风,转眼间,士兵倒地,鲜血污染尚未清理的砖块。

周围的士兵立刻拔刀包围明渊,明渊的动作干净利落,利剑划出破空声,将围攻他的士兵放倒。绥安找准时机靠近,捡起地上的大刀,眼见一个士兵要从身后砍向明渊,绥安立即费力的举刀格挡。

大刀太重,她力气不敌,于是抬脚踹向士兵下体,士兵惨叫一声,手上卸力,绥安的刀顺势劈下,滚烫的鲜血呲了她一脸。

明渊推开绥安,两人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必言语,绥安立刻转身冲向宫门,明渊挥剑拦住跟着她的士兵。

寥寥几人跟着冲进去,跟的很紧。绥安借着渐黑的天色,紧贴在宫墙的阴影处,屏住呼吸。杂乱的脚步声逼近,只有三人。

她对皇宫的每个角落都烂熟于心,在对方擦肩而过时猛然暴起。刀光闪过,最末尾的士兵脖子喷出滚烫血浆,洒她一身热血。

“在这里!”剩余两人迅速散开。左侧刀刃劈来带起风声,绥安一阵心悸,侧滚避开,反手砍向那人膝盖。

一声闷响,那士兵惨叫跪地,森森白骨刺破裤管。绥安来不及喘息,右侧寒光又至,只能横刀硬接。剧烈的震动让她整条手臂发麻,虎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刀柄。

“贱人!”士兵大喊道。

绥安正要抬脚踹向另一人胯下,受伤的士兵拖着残腿刺来。她不得不拧身闪避。就这半秒迟滞,右臂骤然剧痛——大刀削过皮肉,里衣瞬间被血浸透。她咬破嘴唇把痛呼咽回去,借力撞开包围冲向长廊深处。

身后只剩一个追兵。绥安冲进无人的偏殿,借着藤蔓爬上宫墙。天色越发昏暗,绥安细听着雨幕下轻微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她狠狠将大刀砸下,金属坠地的咣当声与惨叫同时响起。绥安跳下宫墙,下意识用手臂支撑,碰到伤处,她眼前发黑,仍踉跄着扑向倒地的身影,一刀捅进对方胸口,直到底下的身体再无动静才放开。

冰凉的雨水冲着她的伤,她割下裙摆捆紧右臂,布条眨眼间就透出血色。她担心再遇到士兵,躲躲藏藏向后宫走去。

路上看到落单逃跑的小宫女,绥安将她拽到墙后,声音嘶哑:“反贼在哪?”

小宫女惊慌失措,看清面前人的脸时愕然:“公主殿下?您受伤了!”

“反贼在哪!”

“在…在大殿!”绥安转身就走,小宫女拽住她的衣角,“不!不,公主殿下,你别去!皇上皇后已经没了!你去你也会死的!”

绥安甩开小宫女,右臂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朝着议事殿狂奔,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小宫女拦不住,跟了两步又不敢继续前进。

大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地上暗红的血池反射着明亮烛光。卫承璟立于龙椅一侧,赤甲未卸,肩甲上的兽纹沾着血迹,看起来更加狰狞凶狠。

他单手按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目光沉沉,扫过殿内堆积的尸体,喉结滚动,压下翻涌的戾气,声音却平稳:“清点伤亡,归降者……关押。”

他本想杀。

殿中亲卫无声抱拳,踏着血印疾退而去。

阶下几步,卫穆清一袭素白长衫垂立,袖口溅了斑驳血迹。他微垂着头,白发自肩头滑落,遮住半边苍白的脸,唇角紧抿着,指尖摩挲腰间荷包,那里装着她送的药,只剩下一个瓷罐,此刻却像冰块,冻的他一呼一吸都是疼。

“哥。”他低唤一声,嗓音沙哑,“若她真是……”

卫承璟骤然抬手,截断他的话,甲胄发出轻响,他侧首盯住弟弟,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在撞上对方充满担忧的眼神时,瞳孔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他移开视线,闭了闭眼,半晌,才再开口,声音如冰:“韫玉,你去巡查宫门。”

殿中一少年抱拳而立,眼神亮的惊人,“大哥放心!”他咧嘴一笑,旋身疾驰而去。

殿内重归死寂,统领的表情太过可怕,下首的属下无一人敢多言语,只有清理尸体的归降宫人的脚步声。

大概是都杀光了,大殿周围没有设防。绥安躲在转角,看见宫人抬着一具具血色白布遮掩的尸体往外走,那垂下手臂上的玄色云纹护腕是她父皇的暗卫专有。她有些站不稳,忍着泪,提刀进了殿内。

殿内安静的诡异,她的出现引起众人的注意,低头专心运尸体的宫人猛然抬头,看见她的脸时吓得倒地,捂着嘴不敢说话。担架上白布下滚落一具锦衣华服的年轻女性尸体,是她的侍女,穿着她的衣服。

所有人都面对着她。

破旧的棕色骑装,开裂的皮靴,右肩染红,裙摆滴落血水,腰间别着吊坠,头上仅一根木簪。半张脸溅着血,含着泪的眼睛满是红血丝。

鼻尖萦绕着血腥气让绥安窒息,眼前展现的一幕让她失去理智。

她的父皇,倒在血泊中,金黄的龙袍被血染红,身形瘦削,面色青黑,整张面庞都是干涸的血迹。她的母后,身着被血浸染红到发黑的盛装,脖子上一道血痕,卧在父皇身旁,银剑落在一边。身边倒地的黑衣暗卫、蓝衣内侍、粉衣宫女,浑身的血,全是陪她长大的家人。

“安宁小姐?”

这声呼唤像钝刀捅进心脏。她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那被苛税压垮时她减免的商贩,那被酷吏鞭笞时她解救的苦汉,她归还田地的佃户,她救济断炊的农夫。如今他们手握兵器,刀尖指向曾保护他们的她。

堂上,卫承璟的脸色瞬间惨白,目光钉在她身上,手忍不住颤抖,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仿佛这样能压制住他的心慌。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咽喉像塞了炭块,从喉管到肺部都是灼热的疼。

他身旁的卫穆清攥紧腰间荷包,向下走了两步,在触及到她冰冷的目光时顿住。心脏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块,他想笑,笑荒唐的重逢;又想哭,哭被他们亲手推开的太阳。最终,他只能垂下眼睫,白发遮住猩红的眼眶,无声哽咽。

这群她曾拯救、守护的人,刀锋染血,屠她满门。

“你就是领头者,对吗?”绥安抬头,看向龙椅旁的男人。他的下颌线绷如刀削。他站在权力的至高处,脚下踩着她父皇鲜血浸透的平台。

给他吃穿,替他翻案。他却带人造反,杀她全家。

她的声音像利刃,直刺进卫承璟胸膛。

他看见她滴血的裙摆,看见她苍白的嘴唇,更看见她眼底的仇恨。他心脏被狠狠挤压,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声音嘶哑,忍着轻颤:“你受伤了,先治疗……”话音未落便哽住,他哪有资格关心她?

说不定那伤就是他麾下将士刀锋所赐。

绥安向前走,她的前方,是她父母的尸体。

有人喊:“安宁小姐,别再往前,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绥安扔下刀,在地上哐啷一响,那些举着武器的人纷纷后退一步,没人再阻止她前进。

她的靴底因为赶路已经开裂,每走一步,他们的血都从裂缝中涌上。

她走到母后尸身旁,踢起银剑,反手抓住。脚下猛蹬,血泊飞溅而起,转眼间她就出现在卫承璟面前,银剑劈砍刹那,卫承璟瞳孔里映着绥安满是怒火的眼睛,他没有抽剑,迅速拿了桌上镇纸抵挡。

利剑与玉器相碰,发出尖锐的刺鸣。他虎口发麻,眼见绥安踉跄着要跌下台阶,他瞳孔猛缩,身体比理智更快,扑出去拽她手腕:“当心——!”

剑光骤闪,绥安旋身横扫,刀锋割开他手背,削下一块皮肉,血珠飞溅在龙椅扶手的金鳞上,卫承璟闷哼后退,不得不拔剑出鞘,却只横挡,不反击。剑刃相抵时他声音发颤:“安宁!你看看这满地的血!难道非要添上你的才甘心?!”

“我的?”绥安嗤笑,染血的睫毛下眸光破碎,“从你们屠宫那刻起,我活着就是为了杀你!”她突然变招,剑尖毒蛇般刺向他咽喉。卫承璟格挡的剑势慢了半拍——这个角度若是反击,剑会贯穿她心口。最终他侧身让剑锋擦过他锁骨,带出一条血线。

弓弦绷紧的嗡鸣声让卫穆清倏然回神,他脸色一冷,白发掠过箭阵,让众将士住手。

“谁动,谁死。”他的声音比箭镞还要冰冷,有个士兵不听,刚摸箭囊,就被他袖中暗器钉住袖口,整个人摔到地上,动弹不得。

绥安的剑式因失血而渐渐散乱,她眼前发黑,强撑着挥剑。卫穆清趁机切入战局,用箭矢架住她劈向卫承璟后心的剑,另一只手扣向她受伤的右肩,只轻轻一推。

绥安猛地咳血,痛的她一阵眩晕,刀锋歪斜划过卫穆清左臂,白袍下顿时血如泉涌。他抓住绥安露出的瞬息破绽,染血的掌刀劈向她颈侧,绥安身体一软,彻底没了意识。

卫穆清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胳膊上的伤,双臂一揽将她接住。白发垂落,遮住他颤抖的手指。卫承璟离得较远,慢了半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转头厉喝:“军医!快带军医来!”声音压着不易察觉的抖。

卫穆清低头看怀里的绥安,她哪怕昏迷,也没有松开拿剑的手。她半边身子都被血迹染红,面色比他还要苍白,毫无血色。他心疼的轻抚她的发丝,抿紧唇,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往议事殿后门走去。

这宫殿没有休息的地方,但后门再过一段广场便是皇帝的寝宫。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卫穆清苍白的面庞,门外是磅礴大雨,他只好停步,没等他开口,就有一收尸的宫人将白布铺在地上,让他好将绥安放上去。

卫承璟半跪在她身旁,盯着绥安散落的发丝,突然伸手摘下了她发间那支槐木簪。雕刻粗糙,手艺拙劣,材料不名贵,也算不上好看。即便如此,这么些年毫无损坏,可见主人很是爱惜。

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七年前的他身无分文,身上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分别在即,他总要留下些什么在她身边,所以做了这槐木簪给她。

她巧笑嫣然。

她接过簪子。

她说:“我期待与你们的再次相见。等你们到皇城时,我会告诉你们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