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浑,浊浪排空。
白小石蹲在船头,指尖轻轻掠过水面,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钻进骨头缝里。
七月的天,
这水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碴子。
他缩回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指腹上沾着一层黏腻的感觉。
“爷,今儿这水不对劲。”
白小石回头喊道,声音被河风吹得七零八落。
白小石自幼跟着爷爷白守山在这河里讨活儿,对这河的脾性却仍摸不透,脑海中不禁浮现爷爷常念叨的那句话:“咱这黄河水有灵性,会‘说话’嘞。”
此刻,
风声、浪声交织,可不就像是在呜咽嘛。
“小石,收网!”
白守山的声音从船尾传来,沙哑声中带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劲儿。
闻声,
白小石赶忙收回思绪,利落地一把抓起船头紧绷的麻绳。
这不是普通的渔网,而是白家特制的“尸网”,是用黑狗毛和女人的长发编织而成,网眼间还缀着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透着一股神秘劲儿。
老辈子的人说,能镇住水里的脏东西。
“一哟嘿、二哟嘿、三哟嘿!”
爷孙俩齐声喊着号子,同时使足了劲儿。
麻绳勒进掌心,火辣辣的疼。
白小石咬紧牙关,水面“哗啦”一声破开,
一团水草被拖出水面,重重地摔在船板上。
“女尸!”
白守山神色平静,蹲下身,用烟袋杆拨开尸体上的水草。
多年的捞尸生涯,让他对这样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尸体,
“二十出头,死了不到三天。”
白小石默默递上白酒,白守山接过,含了一口。
“噗”地全喷在了尸体的脸上。
这是他们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给死人“洗面”,免得它记住他们的样子。
尸体很完整,没有肿胀,这在夏季的黄河里几乎不可能。
邪乎的是,她的皮肤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像是被冻僵了,又像是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泡上了数十年的标本似的。
白小石眼尖,一下子瞧见了她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上还绑着三枚铜钱。
“爷,你看......”
白小石的目光被那三枚铜钱深深吸引,
他凑近细看,
锈迹斑斑的铜钱表面,隐隐约约刻画着一个模糊的人脸,正对着他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别看那铜钱!”
白守山猛地一把抓住白小石的手腕,拉开他的视线。
“这玩意勾魂,别盯着那鬼面看!”
“不对!不对不对......还没到时候......”
白守山似想到了什么,声音发颤,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他迅速用黑布盖住尸体,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在尸体额头,
“快,划船回去!天黑前必须靠岸!”
白小石从未见过爷爷如此慌张。
白家祖祖辈辈都干捞尸这营生,什么怪事没见过?
但此刻,
一向沉稳的爷爷手抖得连烟袋都拿不稳。
太阳西斜,橘红色的余晖染红了河面,河面上爷孙俩的身影逐渐向岸边靠去。
船刚一靠岸,
白守山扯着嗓子就喊:“老李头!快!把你家那只黑公鸡拿来!”
村里管祠堂的李大爷,六十来岁,身材干瘦如柴,背也有些驼了,对黄河边的事也略知一二,看着白守山慌张的样子,他是一刻也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跑来,怀里抱着一只拼命扑腾的大黑公鸡。
白守山一把接过公鸡,二话不说拧断脖子,将鸡血“哗哗”地淋在盖着黑布的尸体上。
“小石,去祠堂取‘那个盒子’来。”
白守山低声说,“别让人瞅见了。”
白小石知道爷爷指的是什么——白家祖传的“镇河鼎”
据说,
里面装着太祖爷爷从老龙庙求来的法器,平时锁在祠堂最里间的神龛下,只有遇到“大凶”才会请出来。
等白小石捧着那个乌木盒子跑回来时,天已经擦黑。
白守山在河滩上摆好了香案,尸体周围插着七根白蜡烛,烛火在河风中摇曳,投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小石,你跪下。”
白守山命令道。
白小石没有犹豫,“扑通”一声双膝着地,
白守山打开乌木盒,取出一把生锈的青铜小刀和一尊黑亮的鼎,将黑鼎放入白小石手中。
鼎到手中的那一刻,
白小石才发现这鼎中竟有一团黑水,鼎身刻的饕餮纹在火光中似乎有薇薇开合的迹象。
突然一阵阴风刮过,七根蜡烛“噗”地一下全灭了。
黑暗中,白小石清楚地听见“咯吱“一声,就像是关节扭动的声响。
白守山迅速点燃火折子。
火光一闪,白小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具女尸的姿势变了,原本平放在身子两侧的手臂,现在弯曲着,五指张开,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这时,黑布滑落了一角,露出她半张脸,眼睛是睁开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她动了?“白小石声音发颤。
白守山没顾得上回答,只是飞快地用红绳捆住尸体的手脚,每捆一道,就打一个古怪的结。
最后,他将那三枚铜钱取下,放进乌木盒。
乌木盒盖上的瞬间,河滩的芦苇丛里传来“籁籁”响动。
白小石攥着盒子的两个铜扣,手臂绷紧,
此时,他注意到爷爷盯着河对岸的眼神骤然一凛。
“走!别回头”
白守山的手掌按在他后颈,推搡着他往村里跑。
“去村里叫七个属龙、属虎、属鸡的男人来,要阳气重的。”
白守山擦了擦汗,“今晚得守灵,不能让她单独过夜。”
夜路坑洼,
白小石被土坷垃拌得踉跄。
等他喘着粗气拽来七个男人回到河滩时,白守山已经用朱砂在尸体周围勾勒出了八卦阵,八碗烈酒在阵角腾腾地冒着热气。
“每人守一个方位,酒不能停,子时前必须喝完。”
白守山分发着护身符,“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别出这个圈。”
长夜漫漫,河风呜咽。
白小石九个人围坐在尸体周围,一碗接一碗地灌着辛辣的烧酒。
约莫亥时,李大爷突然指着河面,声音都变了调:“你们看!”
月光下,河中央泛起一片不自然的波纹,像是有东西在水下游动。
那波纹越来越大,逐渐向岸边扩散。
紧接着,远处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鼓。
一下一下,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别看,别听。”白守山厉声道,“喝酒!”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竟像是在耳边响起。
白小石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碗,冷汗浸透后背。
突然,白小石旁边的王铁匠“啊“地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碗...碗里...”
王铁匠指着酒碗,脸色煞白。
他的酒碗里,竟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咧着嘴,笑得阴森恐怖。
“坐下!”
白守山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抄起酒碗,把里面的酒全泼进了火堆里。
火焰“轰“地窜起三尺高,变成诡异的绿色。
就在这时,尸体动了。
不是错觉,所有人都看见了—盖着黑布的尸体缓缓坐起,红绳被绷得紧紧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一股腥臭味袭来,像是腐烂的鱼虾。
白守山猛地掀开黑布,将青铜小刀刺入尸体心口,动作果断决绝。
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股黑烟顺着伤口冒出。
在空气中盘旋着,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黑烟被一旁的黑鼎吸了进去,随着黑烟被抽出,尸体剧烈抽搐几下后,终于不动了。
“天快亮了。”白守山喘着粗气,
“把她抬到祠堂去,用桃木钉封住棺材,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直到正午阳光最烈时,他们才敢移动尸体。
抬棺的路上,白守山一直盯着那三枚铜钱,脸色阴晴不定。
“爷爷,那铜钱到底是什么?”趁着没人,白小石终于问出口。
白守山沉默良久,从怀里摸出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钱:“这是四十年前,我从一具黄河浮尸身上取下的。”
白小石接过铜钱,触手冰凉。
翻到背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小字:“河伯”。
“白家捞尸人有个秘密。”
白守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咱们不只是捞尸...还负责镇压黄河里的‘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
白守山没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了往事:“二百多年前,黄河改道,冲出了一座古祭坛,从那以后,河里就开始出现‘不干净的东西’。你太祖爷爷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也是第一个与‘它’立下契约的白家人。”
“契约?”
“说是契约,其实更像是诅咒。”白守山苦笑,
“白家世代镇守这段河道,每当收到这鬼面铜钱,就需要有人作出牺牲。这鬼面铜钱,便是‘它’的催命符,作为回报...它会镇压那些东西,使其不会上岸害人,就是这样,才保得这段河道百年来的平安。”
白守山无奈叹息,“但每隔三十年,契约就需要‘加固’一次。”
白小石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父亲他...“
“你爹不是普通溺水。”白守山眼眶发红,“他是自愿当的‘祭品’,为了续上契约。”
白小石如遭雷击。
十年前父亲“意外“溺亡的种种疑点突然有了答案——他消失前夜与爷爷的激烈争吵,他临走时看白小石的复杂眼神,以及...在得知父亲溺亡后,世代干着捞尸营生的家里,却从未想过要去打捞父亲的尸体。
“可是才仅仅过去十五年。”白守山摩挲着铜钱,“它怎么开始找上门了。”
正说着,祠堂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李大爷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白!不好了,村里张家的闺女昨晚不知怎的到河边,今早发现...发现她...”
白守山“腾”地一下站起来:“发现什么?”
“她...她手腕上多了三枚铜钱!”
白守山面如死灰,喃喃道:“看来这次‘它’盯上的,不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