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八十里,沈府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眈眈,门楣悬着御赐“芝兰玉树”金匾,每逢节庆便张灯结彩,端的是钟鸣鼎食之家。时维八月,序属中秋,镜花苑中早半月便着人收拾妥当,池面新栽的九品千叶莲尚未凋零,匠人又在莲瓣间嵌了琉璃片,暮色四合时,百盏琉璃灯逐一燃起,映得满池波光流转,恍若银河倒悬。
凝香榭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早铺满蜀锦红毡,十二名小厮垂手而立,手中托着玛瑙盘,内盛水晶肘子、蟹粉汤包等珍馐。沈府老爷沈明修年逾五旬,头戴嵌玉逍遥巾,身着湖蓝缠枝纹缎袍,端坐在主位上,鬓角微霜却腰背挺直,眉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右首坐着继室柳氏,出身扬州盐商,虽已徐娘半老,面上胭脂水粉却敷得极匀,茜纱蹙金裙上绣着缠枝莲纹,腕间三串翡翠镯随抬手布菜叮咚作响:“老爷尝尝这蟹粉豆腐,是云裳特意盯着厨房磨了三升豆汁儿,又取了阳澄湖里的母蟹,单留那蟹黄蟹膏细细烩的。”
话未落,东侧月洞门处忽然传来环佩叮咚之声,次女沈云裳身着金箔绣的霓裳羽衣,鬓边簪着碗大的牡丹步摇,十二名舞姬各执彩绸紧随其后。那步摇原是用赤金打就,花瓣上嵌着东珠,走起路来珠光晃动,映得她鹅蛋脸上脂粉愈发明艳。未及进榭,她先捏着帕子笑道:“父亲母亲,女儿新学了《霓裳羽衣舞》,原是要请教梨香院的楚先生,不想倒让他夸了句‘有盛唐遗风’呢。”说着甩袖旋身,彩绸拂过博古架,惊得架上青瓷瓶里的桂花纷纷飘落。
榭外九曲回廊上,嫡次子沈梦秋正倚着朱漆廊柱,手中泥金折扇懒懒敲着石栏。他生得面如冠玉,却因自幼体弱,面色总带着三分苍白,月白长衫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倒似那池边弱柳扶风。忽有一盏琉璃灯歪斜着漂向假山,灯影里隐约可见半块青玉,在波光中泛着温润光泽。他俯下身去,指尖刚触到玉佩,腕间胎记忽然灼痛——那是块龙形红痣,自出生便长在左手内侧,此刻竟如被火炙烤般发烫。
“二爷又在池边吹风?仔细着了凉。”清甜嗓音传来,表妹林若雪正从桥上走来,月白素罗裙下摆沾着夜露,腰间系着他幼时所绣的并蒂莲香囊,丝线早已褪色,却仍被她珍而重之地戴着。她鬓边别着半支羊脂玉簪,原是已故姑母留下的,因断了簪头,便只余这半支插在鸦青鬓边,倒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不妨事。”沈梦秋将玉佩纳入袖中,忽闻榭内传来“铮”的一声,琴弦崩断之音格外刺耳。抬眼望去,只见林若雪的贴身丫鬟锦瑟正蹲在地上收拾琴谱,七弦琴横在案上,断弦还在轻轻颤动。林若雪指尖渗着血珠,染红了膝头半卷《葬花吟》,那字迹是她日日临摹《灵飞经》的小楷,此刻却因血染显得格外触目。
柳氏搁下银筷,眼尾余光扫过沈明修微蹙的眉,嘴角笑意更盛:“好端端的琴弦怎会断?莫不是表小姐心中有什么不畅快?”说着转头对沈明修笑道:“姑娘家的,到底该多些欢畅才是,整天价弄些断弦葬花的,倒叫人看了心焦。”
林若雪低头用帕子裹住手指,余光却瞥见沈梦秋袖中露出的玉佩边角——那纹路竟与她自幼佩戴的玉坠极为相似。她自幼父母双亡,被沈府收养,乳母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说她颈间玉坠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却未及多言便咽了气。正欲开口询问,沈云裳已携着舞姬闯入榭中,金箔绣的衣袖在灯光下亮得刺眼,腕间金铃响得震耳欲聋。
沈青梧坐在左首,身着玄色缠枝纹锦袍,腰间玉带扣上嵌着块和田墨玉,正是柳氏娘家所赠。他见妹妹的牡丹步摇坠落,伸手接住时,袖中却露出半方胭脂帕,帕角绣着并蒂莲,正是梨香院名角楚云秋常用的款式。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塞进腰带,目光却扫向廊下的西席先生顾子谦——此人正独坐竹椅,手中书卷掩住半张脸,襟口却沾着几点朱砂,分明是方才在假山后抄录什么。
顾子谦出身寒门,却生得丰神俊朗,一双眼睛尤其锐利,此刻从书卷后望来,正与沈青梧目光相撞。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半卷残页,上面“前太子遗孤”四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三日前,他在沈府旧书库整理典籍,偶然发现一本残破的《大燕秘史》,其中记载太初二十三年,前太子萧明煜因谋逆罪被废,其妃嫔子女皆不知所踪,唯有一襁褓中的皇子被心腹大臣带出宫去。
宴席上,沈云裳的《霓裳羽衣舞》正到高潮,十二名舞姬围成花形,她站在中央旋转,金箔绣的衣袂掀起阵阵香风。忽有一片牡丹花瓣落在沈明修的酒杯里,柳氏忙用帕子替他擦拭,袖口却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前日她去清虚观求的“保家符”,观里的老道说沈府“近日恐有血光之灾”,需用至亲之人的生辰八字镇着。
宴席至三更方散,沈梦秋借着醉意避开众人,邀林若雪至池边石舫。石舫名曰“镜中阁”,船头挂着两盏羊角灯,照得舱内明灭不定。他掏出袖中玉佩,与林若雪颈间玉坠并置案上,只见两枚半玉竟严丝合缝,拼成一块蟠龙玉佩,龙身周围刻着云纹,正是太初年间皇室专用的“太虚玄龙佩”。
“幼时乳母说,这玉坠是母亲留给我的。”林若雪指尖抚过玉佩上的云纹,声音轻得像池面涟漪,“她说我原该姓‘萧’,是...是从宫里抱出来的。那年冬天,雪下得真大,乳母抱着我敲开沈府大门,说我爹娘都...都没了。”她眼眶渐渐发红,却强自忍着泪,“后来我问表舅母,她只说乳母老糊涂了,可这玉坠...还有二爷今日捡到的玉佩,分明是一对儿。”
沈梦秋望着她湿润的眼,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两人在寒梅馆堆雪人,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上蹭出血来,却反过来安慰他:“不疼的,二爷别慌。”此刻舱外秋风萧瑟,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却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日日练琴磨出的茧子,“我也记得,母亲临终前曾抓着我的手,说‘莫信他人’,后来父亲续弦,柳氏进门那日,母亲房里的青瓷瓶突然无故碎裂。”
话音未落,假山后传来枯枝折断声。沈梦秋按住腰间剑柄正要查看,却见柳氏的贴身嬷嬷举着灯笼转过弯来,灯笼上绣着柳氏的闺名“如絮”,在夜色中格外刺眼。嬷嬷尖着嗓子道:“二少爷和表小姐夜深独处,传出去于闺誉不好呢。老爷吩咐了,表小姐该回寒梅馆歇息了。”
林若雪慌忙退开半步,颈间玉坠却因动作过大滑落,“叮咚”一声掉进池里。沈梦秋欲俯身去捞,却被嬷嬷拦住:“二爷醉了不成?这池水深着呢,仔细掉下去。表小姐,快随老奴走吧。”说着便伸手去拉林若雪的衣袖,袖口闪过一抹金红——那是今日宴席上,柳氏赏给她的金镯子。
目送林若雪被带走,沈梦秋倚着石舫栏杆,忽觉掌心刺痛。方才拼合玉佩时,他发现自己的龙形胎记与玉佩上的蟠龙纹路竟完全吻合,左腕内侧的红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竟似活过来一般。远处水榭传来沈青梧的笑声,混着柳氏低低的叮嘱:“明日让账房清查库房,若少了什么...便说是寒梅馆的人手脚不干净。”
夜风骤起,吹落满池浮灯,琉璃灯在水面上漂成一片,倒像是散落的星子。沈梦秋望着水中破碎的灯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秋儿,记住镜花水月,皆是虚妄。”那时他尚年幼,不懂何为虚妄,此刻望着镜花苑的繁华,忽觉眼前景象如同水中倒影,轻轻一触便会破碎。
是夜,顾子谦在书房挑灯抄书,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出血色。他翻开从假山石缝里捡到的半片玉佩,与怀中另半片拼合,只见玉佩背面刻着“太初二十三年”,正是前太子被废的年份。烛火突然爆响,将刻痕映在墙上,恍若一道狰狞的伤口。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慌忙将玉佩塞进暗格,却见锦瑟抱着一摞琴谱站在门口,衣襟上沾着夜露:“先生,表小姐让我送来新抄的《胡笳十八拍》。”
接过琴谱时,顾子谦指尖触到一张字条,上面是林若雪的小楷:“今日断弦,见二爷袖中玉佩,与我坠子相似,疑与身世相关。”他心中一紧,想起白日里沈梦秋捞玉佩时的情形,那玉坠上的蟠龙纹路,分明是皇室标志。正欲细想,锦瑟忽然低声道:“先生,柳嬷嬷今日去了账房,出来时抱着个匣子,沉甸甸的。”
更漏声中,沈府渐渐陷入寂静。镜花苑的莲池里,林若雪的玉坠沉在池底,与沈梦秋捡到的玉佩遥相对应,仿佛在等待某个契机,让它们重新合二为一。假山后,柳氏正对着铜镜卸妆,鬓边金钗逐一取下,露出鬓角的朱砂痣——那是她当年与沈明修定情时,特意点的“守贞痣”,如今却因岁月流逝,渐渐淡成一抹浅红。
沈青梧回到房中,取出那方胭脂帕,上面还留着楚云秋的胭脂香。他望着帕角的并蒂莲,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梨香院初见,楚云秋唱《牡丹亭》时眼波流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时他尚未及弱冠,只觉得戏子多情,如今却知,这世上最无情的,原是这朱门深宅里的权力争斗。
顾子谦吹灭烛火,借着月光望着墙上的“太初二十三年”,心中暗忖:前太子遗孤,沈府二爷,表小姐林氏...这盘棋,怕是从二十年前便已布下。窗外,镜花苑的桂花香随风飘来,混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恍若一曲繁华的挽歌,为这即将崩塌的盛世,轻轻唱着前奏。
章末诗曰:
「金樽檀板庆华年,谁见繁华梦里烟。
一曲清歌肠已断,不知明月为谁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