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的灯未点,堂屋内却依稀传出血腥味。林郁推门而入,鞋底踩在洒落的米粒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门内,祖父祖母并排倒卧,血泊已凉,眼睁睁看着屋梁——像是死前想逃,却没能站起。
哥哥林晟站在他们身旁,手里的刀还在滴血。他面色苍白,嘴唇泛青,看着林郁进门,眼中满是慌乱。
林郁没有惊叫。他只是望了祖父母一眼,视线落回哥哥身上。
“你终于来了。”林晟开口,嗓音低哑。
林郁站在原地,没回应。
林晟强撑着堆出一丝笑:“事情……有些变了。但没关系,只要你肯帮我,我们都还有路。”
“你回信说祖父病重,让我即刻赶回。”林郁道,“结果,是他躺在血里。”
林晟避开弟弟目光,低声:“我也不想的。但你知道,我欠了很多钱……我实在没办法。”
“于是你杀了他们?”
“我只是想拿些地契和银票。他们不肯给,还骂我上门要钱是畜生……我没想杀他们的,是他们先动手!”
林郁看着他,平静道:“你回来,如果是要钱就不会告诉我的。”
林晟一怔。
“你是想让我去入宫,为你铺路。”
林晟嘴角抽了抽:“阿郁,我是你哥。我娶了黄家的女儿,岳父是六品主簿,在吏部有人脉。若你能入宫,搭上线,未来我们兄弟便能翻身。所以,想让你净身入宫当个太监。本来是要求我去的,我已经为黄家留了后,但是哥胆小,你就帮帮哥。”
“所以你故意选这个时候,让我回来,接你安排的命运。”
“我不逼你。”林晟声音放缓,“只是这条路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一人无依无靠,又是庶出,在外也不过是混口饭吃。若入宫得势,富贵自来。”
“我若不愿呢?”
林晟不语。他脸上的柔色慢慢退去,露出真实面孔:“那你会连累我。”
“银票我已经取了。若你不愿入宫,我只能说,是你弑亲,逼我顶罪。到时你的命,是不是还能保住——难说。”
林郁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你拿着钱,要去哪?”
“出城。”林晟毫不避讳,“暂避风头。我会去找岳丈,等风头过了,你在宫里安稳了,我回来认罪,说是我受你教唆,替你背一次。”
“你连我都要卖。”林郁低声道。
林晟笑了一下,像是真心:“阿郁,你若有成,哥哥这点事算什么?你总该明白,这年头,命是最不值钱的。”
林郁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把林家都毁了。”
“他们活着,对我们也没好处。”林晟神色冷淡,“死了,财产才干净。”
林郁走近一步:“你就不怕他们来索命?”
林晟笑:“人死如灯灭。”
话音未落,铡刀破空而来。
林晟瞪大眼睛,那柄藏在门后的祖传屠刀,瞬间刺入他的背脊,从胸前贯出。
他喉咙发出一声呜咽,连叫喊都来不及,跪倒在地。
“你认为人死如灯灭,但我不这么认为。”林郁轻声说,“那我就杀了你,去下面给祖父母磕头认罪。”
他拔出刀,将哥哥尸体拖入内间,与祖父母并列摆放。他合眼、焚香、焚信,烧毁一切与哥哥相关的信物与腰牌。
屋外风声呜咽,像是亡魂哀啸。
次日辰时,云层低垂,天未放晴。
村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有官印的骡车缓缓驶入林家村,车帘一掀,露出青色衙役袍角。
领头的是通判县役刘廷礼,四十来岁,面沉如水。他身后跟着三名衙役,两人持长杆钩,另一人背着木牌、墨绳与文书夹。
“林家宅在哪儿?”
“前面祠堂旁。”村中老丁头颤声回答,眼中带着怯意。
刘廷礼点点头:“都不许靠近。”
他跨下车,直奔林宅。门虚掩着,风吹门响,一只黑狗钻出门缝吠了两声,转身跑开。
屋中血腥味已淡,却依旧沉在空气里。祖宅堂屋空荡,桌椅安稳,香灰冷透。
后堂门一推,三具尸体整齐地躺在里间。
刘廷礼皱眉,上前查看,祖父母尸体身上布有刀伤,而男子尸体则是一刀穿心,面朝门口。
“这是……”他喃喃道,“不像是匪盗。”
衙役翻看屋中痕迹,指着炕边:“衣箱不见了,还有些灰烬,像是烧过纸物。”
另一人补充:“灶台没有开过火,桌下有油腻脚印,一双,一进一出。”
“被灭口?”刘廷礼低声。
他站起身,吩咐:“把尸体标号。屋外设封条,暂作凶宅处理。先入死状,再寻亲属问话。”
“这林晟还有家人吗?”
“听说有个弟弟,庶出,在外打杂。昨天也有人看见他回来过。”
“弟弟?”刘廷礼皱眉,“叫什么名字?”
“林郁。”
“人呢?”
“人……昨夜之后,没见过。”
刘廷礼不语,眼神阴沉。他回头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远处村路弯弯,通向城方向,尘土已落。
他冷声道:“立马画像、抄名册,通传县境,查‘林郁’出关记录。此案非盗,恐涉私仇。”
三名衙役拱手领命,转身而去。
林宅前的小巷逐渐围起了几名远远张望的村民,但在那被风吹落的枯叶之下,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已经换上一身灰袍,踏入了宫门深处。
净身监·京师
冬日天未亮,净身监外已排起长队。雪化成水,溅在泥地里,鞋底带出一串串湿漉漉的印子。
这些人,有人披麻戴孝,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神色木然。大多是罪臣之后、破败书生、落水乞儿,也有为人替命的庶子、家仆。
他们站得笔直,像一排排待宰的牲口,望着那道黑漆木门缓缓开启。
门内走出几名身着墨色圆领袍的内监,手执名册,目光扫过队列。带头者不怒自威,一声不响,只朝下属点了点头。
“依次进来,脱衣。”
木牌声响,像捶鼓一般沉闷。
一个个少年被带入侧屋,发须剃尽,衣衫褪下,赤身跪于寒砖之上。风穿过走廊,似刀子刮在身上。
刀,不用锃亮,只要利。
一个少年喊叫着倒在地上,挣扎片刻,便被拖走,门被重新关上,像从未开过。
再开,再关。
血顺着石板缝隙蜿蜒而下,一线一线,汇进排沟。
队伍始终无声,仿佛这一切早已习惯。
轮到他了。
他走进门,一言不发。水桶中冷水已浸红,一旁放着尖刀、麻绳、柳枝刷、糊药粉。
他跪下,动作稳稳当当。
执刀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刀已举起。
门缓缓关闭,屋内只剩下一声极轻的“嗯”。
数刻后,他走出屋门,穿上那一身灰布太监服,发皆剃净,脸上无血,也无色。
天已微亮。
净身监外,是通往宫城的石板大道。黄泥铺底,两侧立着成排旗杆,风吹旗响如战鼓。
远方,宫阙高墙仿若山岳,朝阳在云雾中浮现,映出一道直直通向天子的金色甬道。
他站在原地,看那大道贯通苍穹,笔直如线,仿佛无尽头。
人群仍在排队,门仍在关开,血仍在流,而他,已走在那条路上。
一步,一步,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