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云溪镇浸在冷雨里,车间的玻璃窗结着层薄霜,染缸的蒸汽往上冒,遇冷便凝成水珠,顺着窗沿滴滴答答落进铁桶,像谁在偷偷掉眼泪。
林晚晴蹲在账房的旧藤椅上,面前摊着三本账本——父亲的、陈总的、她自己新记的。钢笔尖戳在“原料成本”那一栏,墨迹晕开个深褐的圆,像块洗不掉的疤。
“晴姐,李叔说染缸温度上不去,得加煤。”小宋探进头来,工装外套的领口沾着雨丝,“锅炉房的煤只剩半车了,张婶让我问……”
“先记在本子上。”晚晴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把钢笔往桌上一扔,“等算完这单外贸账,我去跟煤厂谈赊欠。”
小宋欲言又止,最终抿了抿嘴退出去。门关上的瞬间,晚晴听见车间里传来细碎的议论:“林家丫头懂什么?上回算错了染布量,多织了两百米废布。”“可不是?陈总在时,哪会让原料商堵门?”
她攥紧父亲的工牌,铜质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她接任厂长的第 27天,每天从早忙到晚:凌晨五点去码头盯原料卸货,中午蹲在食堂和工人一起吃白菜豆腐,晚上在账房算到眼睛发花。可不管多努力,问题总像滚雪球——上周刚打发走要债的纸箱厂,今天煤厂和纱厂的人又堵在厂门口。
“晚晴,纱厂的周老板来了。”王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无奈,“说不结现款,就断下批纱线。”
晚晴深吸一口气,扯了扯皱巴巴的蓝布围裙——这是她特意跟张婶学的,说“穿成工人模样,人家才肯掏心窝子”。她推开账房门,看见周老板站在车间中央,脚边放着个黑色公文包,正摸着新织的坯布冷笑:“林小姐,上回的 30万货款拖了两个月,今天要是不结……”
“周叔,”晚晴堆出笑,“锦云接了笔英国的婴儿棉订单,月底回款就能结。您再宽限半个月,我拿染缸做抵押……”
“抵押?”周老板拍了拍公文包,“上回陈总也这么说,结果呢?”他指了指墙上父亲的遗像,“老林在时,我赊账从没催过,可你是你,他是他。”
车间里的机器声突然停了。晚晴看见老工人们从织机后探出头,张婶的手还搭在梭子上,脸上的表情像被人抽了耳光。
“周叔,”王伯走过来,工装裤的膝盖沾着机油,“我拿这把老骨头给晚晴作保,半个月,就半个月。”
周老板扫了眼王伯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看在老林的份上,我再等十天。但下批纱线,必须现款现货。”
他转身往外走,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吧嗒吧嗒”响。晚晴望着他的背影,喉咙像塞了团冰。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周叔当年创业,是咱锦云给他垫的纱线钱。”可现在,当年的情分,抵不过 30万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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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账房的台灯晕着昏黄的光。晚晴对着计算器按了不知道多少遍,数字还是刺得她眼疼:英国订单的利润是 5%,但需要预付 30%的原料款;上批货的尾款要等客户验收后 45天到账;而煤厂和纸箱厂的欠款,已经拖了整整两个月。
“算错了。”她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账房里回响。
她终于明白陈总临走前的冷笑——她照搬父亲“保工人、保信誉”的老办法,却算错了最基本的账期。父亲当年能压低成本,是因为和原料商有三十年的交情;能接低价单,是因为母亲偷偷用技术改良省了染料;可现在,交情被透支了,技术改良的笔记锁在母亲的旧木箱里,她连钥匙都找不到。
“咔嗒”一声,账房的门开了。王伯端着搪瓷缸进来,缸里飘着姜茶的香气:“还没吃晚饭?张婶熬了南瓜粥,给你留了碗。”
晚晴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那道豁口是父亲当年拍桌子骂工人偷懒时磕的。“王伯,”她轻声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王伯把姜茶推到她面前,自己拉了把木凳坐下:“当年厂长第一次管车间,才 23岁。”他摸出根烟,又想起晚晴不喜欢烟味,便在手里转着,“他非要学老染匠调紫棠色,结果把苏木和茜草的比例搞反了,染出一缸猪肝红的布。老染匠拍着桌子骂‘败家子’,他蹲在染缸边哭,哭完了又买酒请人家喝,说‘叔,您教我’。”
晚晴抬头,看见王伯眼里泛着光——那是想起旧时光的温柔。
“后来呢?”她问。
“后来?”王伯笑了,“后来那缸布被老厂长(你爷爷)低价卖给了戏班子,人家说‘这颜色唱包公正好’。再后来,你爸把紫棠色的配方记在本子上,说‘错误也是宝贝,得记牢’。”他指了指晚晴面前的账本,“你现在犯的错,和当年你爸犯的,一个味儿——都是想护着人,却没摸清路。”
晚晴的眼泪掉在账本上,晕开片模糊的蓝。她想起父亲遗像里的笑容,想起他临终前攥着她围裙带子的手,想起王伯说“锦云的命在人心”。原来最疼的不是被人骂“不懂”,是她想护着的人,正在因为她的“不懂”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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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第一场雪来得急。晚晴裹着父亲的蓝布衫站在车间门口,看工人们把最后一批“猪肝红”布搬上货车——那是她算错染量多织的,只能低价卖给制衣厂做里料。
“晴姐,”小宋搓着冻红的手跑过来,“李叔说锅炉房的煤只剩半车了,今晚上要是没煤……”
“我去煤厂。”晚晴把围巾往脖子上紧了紧,“你帮我盯着染缸,温度别低于 80度。”
煤厂的铁门挂着霜,晚晴敲了十下才有人来开。看门的老头缩在门房里,透过玻璃喊:“林小姐?周老板说了,没现款不卖煤!”
她望着门里堆成山的煤块,喉咙发紧。突然,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张婶的电话:“晚晴,染缸的温度计崩了!李叔手被烫了,现在车间全是蒸汽……”
晚晴的脑子“嗡”地炸开。她转身往回跑,雪地里跌了两跤,蓝布衫的下摆沾了泥,可她顾不上。等她冲进车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染缸的蒸汽凝成雾,模糊了所有人的脸。
“李叔!”她喊,“人呢?”
“在这儿!”王伯的声音从雾里传来。他扶着李叔坐在长条凳上,老人的右手背红得发亮,正往上面敷湿毛巾。
“没事,”李叔咧嘴笑,“就烫了层皮。倒是染缸——温度太高,染料糊了,这缸布算废了。”
晚晴望着染缸里黑黢黢的布,眼泪混着蒸汽落进脖子里,凉得刺骨。张婶走过来,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围裙兜里:“阿晴丫头,咱不慌。当年你爸把染缸烧糊了三回,后来不也调出了月白纱?”
王伯蹲下来给李叔换毛巾,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晚晴,你看——小宋去仓库翻出了旧温度计,张婶在调新染料,李叔虽然手疼,还在教小宋看压力表。咱们锦云的人,没那么容易垮。”
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宋举着温度计往染缸里探,冻得耳朵通红;张婶蹲在染料桶前,用秤砣仔细量着苏木粉;李叔虽然手疼,却还在比划着跟小宋说“温度到 85度要喊我”。
她突然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真正的厂子,不是机器和厂房,是这些愿意为它弯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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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晚晴坐在母亲的旧木箱前。这是她第一次打开它,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母亲的工程师证书、获奖设计图,还有一本锁着的日记本。
她找出母亲的钥匙,翻开日记。1989年 3月 15日的那页,字迹还很青涩:“阿川今天又把染料配错了,染出一缸紫布。我骂他‘笨’,他却笑着说‘紫布好,紫气东来’。现在想想,或许笨点也挺好——至少他肯为了锦云,把自己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晚晴合上日记,摸出母亲的工艺手札。第一页是母亲的字迹:“染靛蓝要等下弦月,水的凉度刚好;染紫棠要加半块橘子皮,颜色才透。”后面跟着父亲的批注:“苏工的方法,锦云的宝。”
窗外的雪还在下,车间的灯却亮了整夜。晚晴把母亲的手札和父亲的账本摊在桌上,拿起钢笔在“原料账期”旁画了个醒目的红圈——这一次,她要把错记在本子上,更记在心里。
凌晨三点,王伯来送夜宵,看见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压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明天找周老板谈分期,用母亲的苏木染专利做抵押;联系县工艺协会,申请传统工艺保护补贴;跟小宋学用电脑做表格,别再算错数……”
他轻轻给她披上件旧棉袄,转身时听见她在梦里嘟囔:“爸,妈,我会把锦云的布,织得比你们的更结实。”
雪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这个冬天很冷,可锦云的车间里,有团火正悄悄烧起来——不是靠机器,不是靠钱,是靠一个姑娘摔过的跤,流过的泪,和一群老工人愿意陪她从头再来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