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门槛边的观察

当克拉拉再一次来到奥菲欧师傅那间小小的音箱工坊门前时，正午的阳光恰好越过了屋檐，温暖而明亮地洒满了整个门口的区域，将那些悬挂着的、形态各异的奇特乐器部件和贝壳风铃照得闪闪发亮，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

之前那位对她充满敌意的短发少女艾拉拉，此刻并没有像先前那样用力擦拭着她的鲁特琴。

她正背对着街道，蹲在工坊低矮的门槛边，手中拿着一把极为小巧的、闪着银光的锉刀，聚精会神地、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用乳白色海螺制作而成的、号角形状的小型乐器的接口部分。

她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红润的嘴唇也因为过于专注而微微抿着，那张略显稚气的小脸上，此刻满是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与认真神情。

偶尔，会因为锉刀在光滑的螺壳表面不慎打滑，而从她口中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又充满懊恼的“啧”声。

工坊的店内，光线依旧比外面要昏暗一些。

奥菲欧师傅依然端坐在他那张堆满了各种工具和零件的宽大工作台前。

他鼻梁上那副古旧的单片眼镜，正对着一堆散乱地堆放在粗糙桌面上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细小金属丝线和精密齿轮状的小零件出神，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构思着某种异常复杂而又精巧的音律装置的设计蓝图。

克拉拉走到距离工坊门口尚有几步远的地方，便悄然停下了脚步，并没有立刻上前去打扰这份难得的专注。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带着一种对精湛技艺本身的纯粹欣赏与洞察，仔细观察着艾拉拉手中那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极高技巧的打磨工作。

她能清晰地看得出来，艾拉拉的手法虽然因为年龄和经验的缘故，还略微显得有些生涩和不够稳定，但其每一个动作的基础却打得异常扎实，隐约之间，甚至能从中看到几分奥菲欧师傅那种特有的、对于音律精准与和谐的严谨追求。

艾拉拉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手中的工作之中，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克拉拉的到来。

直到她又一次在打磨一个关键弧度时，因为用力稍稍大了一些，手中的小锉刀险些控制不住，在光滑的螺壳表面划下一道无法挽回的败笔，甚至差一点点就要伤到自己的手指。

她这才惊呼一声，猛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了克拉拉那双如同最沉静深海般不起丝毫波澜的澄澈眼眸。

艾拉拉的脸颊瞬间泛起一抹如同初升朝霞般的淡淡红晕，但她很快便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立场，倔强地板起了小脸，警惕地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不悦：“怎么又是你？你这个外乡人，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都已经跟你说过了。”

然而，克拉拉并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艾拉拉手中那个尚未完成的小巧海螺号角之上，然后用一种如同山间清泉般轻柔悦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缓缓开口说道：“你手中这件乐器，在这个位置的弧度处理上，如果能够再向内收进去大约千分之二的尺寸，那么当气流通过它的时候，它所产生的泛音，无疑会变得更加纯净、也更加悠远一些。”

她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炫耀或者指责的意味，更像是在客观地陈述一个基于某种精密计算、或者说是超越常人敏锐感知而得出的、毋庸置疑的专业结论。

艾拉拉彻底愣在了原地，她那双原本还闪烁着警惕与不满光芒的乌黑眼珠，此刻因为极度的惊讶而微微睁大。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个凝聚了她无数心血、却始终在泛音处理上有些瑕疵的乐器，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位衣着普通、却语出惊人的陌生外乡女子。

千分之二的弧度调整。

这个外乡人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精确入微。

这可是爷爷最近几天才刚刚开始教导给她，用以处理这种特殊海螺号角风切音过重问题的核心关键技巧啊。

她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说些什么反驳或者质疑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竟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此刻，一直端坐在店内工作台后、看似全神贯注于自己手中零件的奥菲欧师傅，显然也将克拉拉刚才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清晰听入了耳中。

他缓缓地、郑重地放下了手中那些精密的零件，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开口说话，而是用他那只戴着古旧单片眼镜的深邃眼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审慎，非常仔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克拉拉。

他的目光之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讶、深入骨髓的探究，以及一种，仿佛终于等到了某种期待已久的事物或人物出现之时，才会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就这样沉默地审视了克拉拉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才终于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又分外郑重的意味：“这位，这位小姐，请进工坊一叙。”

“我想，我们或许，有一些关于音律的事情，可以好好地谈一谈，深入地交流一下。”

奥菲欧师傅一边说着，一边竟然亲自从他那张宽大的工作台后面站起了身，迈着虽然年迈却依旧稳健的步伐，走到了工坊的门口，对着克拉拉微微侧过身子，伸出手，做出了一个明确无比的请进手势。

先前还如同护食小兽般对克拉拉充满敌意的艾拉拉，此刻早已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所有不满与警惕。

她只是傻傻地、张着小嘴，看看面前这位技艺深不可测的神秘外乡女子，又扭头看了看自己一向严谨挑剔的爷爷，完全不明白这短短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克拉拉对着奥菲欧师傅那充满诚挚邀请的目光，轻轻地、不卑不亢地颔首致意。

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只是轻轻地掠过了一旁早已因为震惊而呆立当场的艾拉拉，然后便迈着沉稳而从容的步履，踏入了这家充满了未知秘密和无限可能性的音箱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