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战马奔腾

长安每年人最多的时候,就是十月中下旬至次年二月间。

在此期间,大唐三百多个州府的朝集使,都会相聚于天子脚下。出席各种大典,向政事堂汇报年度工作,把带来的贡生推荐到礼部参加制科考试,并且参与吏部对本州府各级官员的考核。

每个朝集使团队,都有正使、副使、考典等在职官员,另有他们自己的私人随从护卫,还有团队中的参军等小吏,供官吏们驱使的白直、执刀等杂职,本州府要推荐的贡生等,其组成人员最少也要三四十多人。

林林总总,每年冬天,长安城要增加一两万名流动人口,而且他们的消费能力也比较高,所以,朝集使们的到来,既使得京中各级官廨衙署的工作量成倍增加,又能带来长安城比平时更加繁华的局面。

这些时日的长安城中,最为波澜不惊的地方,可能就是皇城正中的大兴宫。

大兴宫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唐朝建立之后,名称相沿未改,后来直到唐睿宗景云元年,才改称为太极宫。唐睿宗是唐太宗的孙子,唐高宗的儿子,改名那时候,连武则天都早已不在人世。

大兴宫武德殿,太上皇帝李渊手端酒盏,斜卧御榻,司空、魏国公裴寂正襟危坐,都在倾听一个女孩弹奏琵琶。

这女孩不过六七岁模样,穿深色宫装,梳空心双鬟,前发齐眉,后发垂肩。只生得甜美娇俏,灵动可人。她细小玉指拨弄间,丝弦跳弹,曲调婉转,似清泉涌溅,如玉珠落盘。

女孩身材还小,怀抱着的琵琶显得过大,两个小宫女在旁侍候,一个捧着琴身,一个扶着琴头,才使得女孩能够顺利弹奏。

一曲弹罢,裴寂不由赞叹:“淮南公主虽止六岁垂髫,却这般钟灵毓秀,聪慧天成,陛下好福气啊!”

李渊放下酒盏,捋须微笑,他也很为这个女儿感到自豪:“裴三,吾自闲居以来,只有吾这十二女给吾带来一丝慰藉。”

“你不知道,吾这乖女,自小见弹琵琶,即于扇上拨成小曲。至年五岁,指小仍未及柱,乃令人捻弦,遂弹得《达摩》、《支无愁》等曲,真令吾老怀大慰。哈哈哈。”

裴寂心道,我如何不知淮南从小就会弹奏琵琶,我来一回,你说一回,我的耳朵都要磨出老茧。看来陛下真的老了。”

李渊对小女孩道:“淮南吾儿,回去歇息吧,一曲弹罢,吾儿也累了。”

一个宫女抱走琵琶,小女孩站起身来,对李渊施了一礼,开口说话,清脆的童音令人两耳愉悦:“女儿退下了,阿爷少饮些酒,勿要过量。”

李渊笑道:“阿爷省得,阿爷自会注意。”

待淮南公主离开,李渊又举杯道:“来来来,裴三,与吾再饮几杯。”

一个内给使轻轻走进,低头说道:“陛下,滑州总管、充滑州朝集使、平舆郡公杜才干宫外求见。”

杜才干进到武德殿,恭谨地拜见李渊,又与裴寂见礼。

李渊道:“才干,你是哪天到京的?

杜才干道:“回陛下,臣已到京数日,又是拜见房、杜、长孙诸公,又是到民部递送账册,接受考核,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才得有暇,就来参见陛下。”

李渊笑道:“你能来就好,坐下坐下,陪吾饮酒。”

杜才干也不多做客套,道谢坐下,分别敬了李渊与裴寂几杯酒。

李渊有些酒意,说道:“才干,自吾闲居以来,只有裴三常来伴吾,寂寞得紧,你如今到京,就来看吾,吾心甚慰。只是如今不比以往,为你前程打算,还是少来这里为好,你的心意,吾都知道。”

杜才干眼中湿润,慨然道:“臣自投奔陛下以来,得陛下厚恩,委以重任,授以显爵,臣感激涕零。臣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陛下万一,何况只是来此探视陛下。”

李渊点头不已,也很感动。他又问道:“才干,吾居深宫之中,很少与闻外界,最近长安或者天下诸州,有何异事趣闻发生,你可讲来,吾与裴三也可用来佐酒。”

杜才干想想道:“陛下,近日倒是有桩异闻,有个所谓海外大安国的来使,已到京师,陛下如果想听,微臣就随便讲讲。”

李渊一听,颇感兴趣,他又有些责怪地对裴寂道:“海外来使是国家大事,难道裴三你也不知?为何没听你讲过?”

裴寂道:“臣也一般居家不出,虽有耳闻,只是知道的不详,故而不敢说起。”

李渊道:“才干,你就讲讲那个海外来使。”

听完杜才干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关于来使的大致情况,李渊问道:“这个张明,表字什么?”

杜才干想了想,说道:“回陛下,好像表字照临。”

李渊道:“《大雅·皇矣》传曰:照临四方曰明。这位贵使口气不小。”

裴寂道:“人家毕竟是一国皇子,封的渤海王,口气大点也算不得什么。”

李渊有些不屑,摇摇头道:“这位来使,端的怪异,既无仪仗,又无副使随从,架子倒是不小,还叫二郎派兵去接。二郎也真是跌我大唐颜面,巴巴地派吴广来回行军几千里,哼,当的什么皇帝。”

杜才干与裴寂不敢接话。

李渊叹息一阵,裴寂说道:“陛下,微臣倒是觉得,这个海外来使张明,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李渊和杜才干都看向裴寂,裴寂斟酌词句,说道:“陛下你看,别的不讲,单说他能与那七位王孙公子结为兄弟,就足以看出,此人之心智与手腕绝非常人可比。”

裴寂继续道:“陛下想一下,他们的大兄萧锐,乃萧瑀之子,出自南兰陵萧氏,是南朝故梁国皇帝子孙,在江南一带素有人望,影响力自不待言。”

“二兄刘仁实,是刘弘基之子,刘弘基与房、杜、长孙不同,他不是今上的天策上将府旧部,他可是陛下你的太原元从、西府旧臣啊。”

“三兄杜构,是杜如晦之子,杜如晦是今上天策上将府真正嫡系旧部,与房玄龄同是今上左膀右臂,且出身又是京兆杜氏。”

“四兄安元寿,其父凉国公安兴贵,是武威大族,曾助陛下兵不血刃灭掉伪凉李轨,在西凉一带,威名甚著。”

“五兄李崇义,不须多说,他是赵郡王之子,国朝宗室。”

“七弟尉迟宝琳,尉迟恭之子,尉迟恭是今上真正的心腹爱将,在玄武门......咳咳,不管怎么说,尉迟恭近来最得今上信重。”

玄武门这个话题,在这两代皇帝面前,都是一个禁忌,老裴差点失言。

裴寂又道:“最后一个,程处默。他父程咬金,是瓦岗出身,与秦叔宝、李世勣、张亮、牛进达、吴黑闼、郭孝恪、李君羡、刘德威、王君廓等,都曾是过命的交情。就说杜总管你,不也是与程咬金并肩作战数年吗?”

“就是说,除了那些山东旧有士族,张明已经与朝中各派势力结成朋友。”

殿中一片寂静。

杜才干道:“裴公,你把张明看得太重,他有那般心机?末将不敢认同。这些王公之子,都是陛下简选,委派他们前去迎接张明的,又不是他自己挑选的。”

裴寂道:“正因如此,才更见手段心机,请问总管,假如你是十九岁的年龄,你与此七位王公子弟走在一起,本来素昧平生,却能在二十天内,与他们全都结成兄弟,还是心甘情愿的。杜总管,你自问做得到吗?”

杜才干语塞,久久说道:“末将做不到。”

殿中一时又沉寂下来。

时间过去良久,杜才干终于出了宫城,随从护卫问道:“总管,是返回州邸,还是再到哪里拜访贵人?”

因为各州府的朝集使们,要在长安一住好几个月,所以朝廷专门为他们建造了各自的住处,分散在长安城中靠近皇城的一些里坊,谓之州邸,大概相当于各州驻京办事处。

杜才干道:“去利州州邸,义安王李孝常也应该抵京了。”

鸿胪寺寅宾馆。

已过酉时初,哺食刚刚用过。

张明随意坐在垂花门外台阶上,毫无一丝能与皇子亲王身份相匹配的形象。

郑三品、庄四田、傅金铎坐在他的左右,肘垫双膝,手托两腮,眼睛望天,一副笼中囚鸟、洞中困兽的可怜样子。

张明这几天很文静,一步也不踏出寅宾馆大门,上午学习宫廷礼仪,下午练字读书。外带挑唆四田与金铎打架练武,他好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看热闹,然后双手后负,腆胸迭肚,就他们打架过程中的一些失误,指点一二。有时还真能提些建设性意见,让傅盛安都感到惊讶与佩服。

四田是个不说话就难受的人,他叹口气道:“郎君,你说三郎君、四郎君,到八郎君他们,怎么也不来寅宾馆看你?说好的,第二天就来看你,这都好几天了,就派了各家的小厮下人们来送了点零食啥的,哪有行军路上那么多人好玩。是不是他们把郎君你忘了?”

萧锐每天都来看望六弟,他的临时官职鸿胪寺主簿还没免去,自然是无所禁忌。

刘仁实在洛阳统军府做校尉,不在长安,所以四田也不去念叨二郎君。

三品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住嘴,你这混球,哪能说郎君们的不是。”

张明笑道:“四田,不是郎君们不来看我,是时机不对。我在路上能和他们玩在一起,现在不行,我已经到了长安,还是正经使节嘛,这会来找我,那就是私交外邦使节,有人会找麻烦的。他们年轻,想得简单,但家中长辈自然要提点一二。”

正说着,鸿胪寺一名掌客从大门走进,看到垂花门前这一幕,先是一愣,马上笑道:“小人见过贵使。贵使当真不愧有魏晋遗风,天真率性,洒脱不羁。”

张明笑笑,说道:“过奖过奖,掌客过来,有何事赐教?”

掌客道:“小人不敢。贵使可记得,今日已是十月晦日,明日就是大朝会之日,需五更五点到达宫门,明晨可要小人过来提醒贵使起床?”

其实今天上午,礼部尚书唐俭和鸿胪寺卿郑元璹以及萧锐都已来过,告知明日大朝会的节目安排,说明早五更四点前来接他。

张明道:“多谢掌客提醒,明日请你早些来唤张某起床,以免耽误上朝。三品,快去叫陈娘子支些开元通宝,赏与掌客。”

掌客千恩万谢离开,四田道:“呸,就是想来向郎君讨赏的。”

张明笑道:“人家总是一片好意,不要那么小气。”

他忽而道:“四田,去把二胡拿来。”

四田高兴起来:“自从离开即墨,再没听郎君奏过二胡,今日又有耳福。”

见四田拿个古怪的长脖子物什,送到垂花门外郎君手中,院里的傅盛安夫妻与金铃金钗都跑了出来。

前程似锦也十分兴奋,喊道:“娘子娘子,郎君要奏曲!多少天没听到了。”

刘欣然也很开心:“好久没听到姐夫的二胡了,走,到外面去听。”

林楠低声道:“他压力太大了。”

陈墨拉起林楠的手,三人一起来到张明身后。

张明调了调弦,目光看向远方,一首低沉哀婉的曲子,随着弓弦拉动,缓缓流出。

身边三个男孩听得面带忧伤,傅盛安一家心有戚戚,傅金铃更是柔肠百转,暗自酸楚,她知道,郎君是想家了,他的爷娘与他远隔天涯,不能相见。

身后陈墨林楠和刘欣然都流下眼泪,她们此时与张明心意相通。

一曲奏罢,刘欣然叫道:“姐夫,《战马奔腾》!”

张明从哀伤中走出,他回应一声:“好,《战马奔腾》!”语气里似乎充满无穷斗志。

一时间,激越昂扬,铿锵有力,似万马急奔,似战士搏杀的曲声传出,直击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