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少女战士与失效镇痛剂

沉浸在昨日糖画的时光里,十分没有兴致的开始了军训第一天,老牛掀开被子时铁架床发出濒死的呻吟。他赤脚踩在掉漆的铁梯上,脚底板沾着昨夜泡面汤凝成的琥珀色黏胶,对着窗外泛青的天光嚎了一嗓子:“兄弟们,折磨开始了!”

段旭的鼾声在对面床铺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我攥着枕边漏墨的碳素笔翻了个身,朦胧里我潜意识的把它藏在枕头下。

走廊突然炸响的哨声让整层楼都在颤抖。老牛套反的作训裤卡在胯骨,露出半截印着美少女战士的内裤边。

“孙公公!”老牛薅着我衣领往外拖,钥匙串在他裤兜里叮当作响,“再装死老子把你内裤挂旗杆上!”我冲他右脸的疤痕扯出个冷笑,那道号称“英雄救美”的旧伤此刻像条僵死的蜈蚣。他总吹嘘是为保护女友留下的,可我总是怀疑是不是翻墙偷看女寝摔的。

水泥操场蒸腾着暑气,像块烧红的铁板。临时被教官抓来整队的李林举着扩音器,后脖颈的汗珠正顺着脊椎沟往下淌。我余光瞥见树荫下晃动的浅蓝裙角,那抹水彩般的颜色多像林夕糖画摊前的连衣裙,连褶皱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老牛他怎么在指挥?”段旭用唇语冲我打暗号。我盯着远处蓝裙子女生弯腰系鞋带的模样,她垂落的刘海在阳光里近乎透明——与高二那年林夕捡橡皮的剪影严丝合缝,直到牛文硕用手肘猛戳我肋下:“这是代理班长,他盯你半天了!”

鼻腔里挤出声轻哼,我故意把后槽牙磨得咯吱响。树梢蝉鸣突然拔高八度,盖过了李林声嘶力竭的“挺胸收腹”。

当李林第三次吹响哨子时,我后知后觉摸到鼻下的温热。老牛笑得作训裤直往下坠,露出更多美少女战士的绮丽幻想。树荫下的蓝裙子却已消失不见,只剩酸梅汤塑料杯在原地打转,杯壁凝结的水珠正沿着我记忆的纹路,滴落在初雪的碳素笔尖。

当塑胶跑道被胶鞋底蹭出火星时,真正的教官缓缓登场。大二学长们后腰别着锃亮的军用哨,裤缝线笔直得能切开热浪——这是被“卓越领导力实训”镀金的评优资格换来的勋章。他们脖颈晒伤的V字领口还洇着去年的汗碱,此刻却已被“学长教官”的虚名蛊惑,连喊口令时暴起的青筋都带着股献祭般的虔诚。

“两脚跟靠拢!开始站军姿!”学长的口令裹着金属哨的余韵,段旭的碎发正被汗水黏成海带贴在额角。当脚尖分开六十度的瞬间,我听见作训服内衬缝线崩断的轻响,蓝墨水洇染的笑脸突然从心口位置漫出来,与高考前林夕在我试卷上的涂鸦严丝合缝。

站军姿的第九分三十七秒,胶底鞋的橡胶味混着脚汗蒸腾上来。塑胶颗粒透过鞋底薄如蝉翼的海绵层,在脚掌烙下蜂窝状的暗红印记。老牛膝盖弯折的诡异角度让他像个发条故障的提线木偶,教官皮带扣扫过他后腰时,美少女战士的缎带在作训服褶皱里跳着抽搐的机械舞。

站完军姿,开始踢正步,这从初中到现在,仿佛军训就这两样。在踢正步的轰鸣声里,黏在鞋底的塑胶颗粒突然有了心跳的韵律。每当左腿绷成四十五度斜线,右口袋便空荡荡拍打大腿——那支漏墨的碳素笔正在枕头下结着蓝墨水冰晶,如同当年林夕弹过来的修正带滚轮,在课桌边缘划出的断续白线。

解散哨撕开暮色时,我拖着灌满热铅的双腿挪回宿舍。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明灭,鞋底粘着的三粒红色塑胶在台阶上弹跳,像被踩碎的草莓软糖。推开门的瞬间,老牛正把作训鞋倒扣在窗台,鞋垫上洇出的人形汗渍活像抽象派地图。

宿舍的灯光昏黄,我靠在床头,手机发烫地贴在耳边。林夕的笑声从听筒里溢出来,像一串晃荡的铃铛。

“今天我们宿舍干了一件超蠢的事!”她的呼吸带着轻快的起伏,像是刚跑完步,“糖豆在网上买了包辣条,结果拆开发现是‘死神辣度’的变态辣!”

我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肯定蜷在上铺,脚趾勾着被子,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恶作剧的光。

“然后呢?”我顺着她的话问,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充电线。

“然后?哈哈哈……”她突然笑到打嗝,“我们四个轮流尝,辣得满宿舍尖叫!最后集体蹲在楼道灌牛奶,把宿管阿姨都惊动了!”

她的快乐如此鲜活,我甚至能听见背景音里她室友的抗议声:“林夕你又告状!”接着是枕头砸过来的闷响,和她笑着躲闪时床架晃动的吱呀声。

“最绝的是,”她突然压低声音,“我们骗隔壁宿舍的学霸也尝了一口,结果她直接飙泪背了一晚上英语单词解辣!”

电话那头,林夕的笑声像一串风铃,清脆地撞进我的耳朵。我们聊着军训的糗事、食堂阿姨手抖的毛病,还有她宿舍楼下那只总爱蹭人的橘猫。她突然说起今天课堂上的趣事,笑得喘不过气,我甚至能想象她蜷在床上,脸颊压着枕头,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

“喂,我先去洗漱啦,待会儿再打给你!”她的声音轻快得像一只蹦跳的麻雀,尾音还带着笑意。

“好,我等你。”我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挂断后的忙音,仿佛那串“嘟嘟”声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当拇指再次划过拨号键时,听筒里传来接通的杂音,却没有预想中熟悉的笑声。只有一种奇怪的沉默,像是电话那头的人正屏住呼吸。

“林夕?”

“嗯。”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吵,吵得我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你刚才说——”

“还有事吗?”她的声音像张被揉皱又强行展平的纸。

充电线在掌心越缠越紧,塑料外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背景里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可能是钢笔,也可能是药瓶,反正她没给我分辨的机会。

“挂了。”

忙音炸响的瞬间,我才发现衣服袖口沾着块黄褐色污渍。昨天她拽我逃跑时,指甲曾在那里留下月牙形的压痕,现在都被劣质布料吸收成了模糊的黄昏。

她的声音像突然关上的冰柜门,冷气扑面而来。背景里还有室友的说笑声——和刚才一样热闹,只是不再有我熟悉的温度。

充电线在我掌心勒出深红的痕,像某种荒谬的烙印。原来从捧腹大笑到冷若冰霜,只需要一次转身的时间。

我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方颤抖。宿舍的顶灯太亮,照得聊天界面惨白一片,那句“对不起”像条摇尾乞怜的狗,蜷缩在对话框里。

牛文硕突然把烟盒砸到我床上:“抽根烟能死啊?”烟盒弹起来撞到手机,屏幕亮起——依然没有新消息。我找旭哥要了根白塔叼在嘴里,段旭凑过来点火时,打火机的火苗晃得我眼睛发酸。

“咳咳……”第一口烟呛进肺里,像吞了把碎玻璃。原来烟真这么苦,苦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旭哥还在那叨叨“抽烟要过肺”,我却盯着微信步数——林夕的数字在十分钟前刚更新过,她明明醒着。

老牛突然踹了我床脚一脚:“装什么深沉!”床架晃动的瞬间,我按下了语音通话键。

“嘟——”

宿舍突然安静下来。老牛维持着抬腿的姿势,旭哥的烟灰悬在半空。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我盯着屏幕上“对方已拒绝”的提示,突然笑出了声。原来她宁愿假装占线,也不愿再听我多说一字。

“牛逼啊兄弟,”老牛咂着嘴,“你这表情跟要杀人似的。”

第二根烟点燃时,我终于收到了回复。

林夕:“别再联系了”

五个字,连标点都懒得打。我盯着那个句号,它圆润得像滴眼泪。手指比大脑先动,消息已发出:“至少告诉我原因”。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猛然睁开眼,宿舍的黑暗里还残留着梦的碎片。

梦里林夕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睡裙,赤脚站在我们初遇的树下。她发梢滴着水珠,像是刚洗完澡就匆匆跑来见我。“你看,”她笑着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正在融化的彩虹糖,“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塞给我的那颗?”

我伸手想碰她,指尖却穿过她的身体,只捞到一把潮湿的夜风。她的笑容突然凝固,睡裙变成校服,树影扭曲成宿舍楼的轮廓。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冷笑声,她开始后退,嘴唇开合说着什么,我却只听见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

醒来的瞬间,那滴水声变成了上铺老牛磨牙的响动。

我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起的蓝光刺得流泪。三点二十分,林夕的微信步数还是昨晚的127步。拇指不受控制地拿出钱包里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我们高二那年,在学校操场的单杠旁边拍的。

林夕穿着那件宽松的白色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臂。她坐在单杠上,双腿晃啊晃的,帆布鞋尖一下一下轻踢着我的膝盖。我站在她面前,手里举着借来的拍立得,镜头刚好框住她身后那片湛蓝的天空。

照片里,她正伸手来抢相机,指尖沾着上午美术课留下的水彩颜料——蓝的、绿的,像把一抹彩虹带进了画面。她的马尾辫因为动作太大而散开几缕,发丝被风吹着贴在了嘴角。我的校服领带歪歪斜斜地挂着,那是她刚才恶作剧扯松的。

背景里能看到操场边的铁丝网,上面缠着不知谁挂的许愿签。照片角落还有半个篮球,是我们班体育委员的,当时他正远远地喊着让我们小心别摔了。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的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右脸颊的酒窝里盛满了六月的阳光。我的表情却有点呆,因为就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她的膝盖轻轻撞到了我的胸口——那一刻心跳声大得让我害怕会被相机录进去。

照片底部有一道浅浅的折痕,是后来她把它夹在课本里带来的。现在这张照片躺在我钱包的夹层,每次打开的时候,都能看到背面她写的那行小字:

“下次要拍得更好看!”

可我们再也没有一起拍过照片。

窗外传来野猫发情的叫声,凄厉得像谁在哭。

下铺段旭的梦话在黑暗里突然炸开:「扫把…放门口…」我盯着天花板的裂缝,那些蛛网状的纹路竟幻化成记忆里她高中课桌的服药时间表——用蓝丁胶贴着的A4纸上,“地塞米松”四个字被指甲划得支离破碎。当时我戳着激素药名笑她像老干部,她却慌得撕下整张纸,碎纸边缘还粘着墙皮碎屑。

晨光像稀释的碘酒般渗进窗台时,拇指终于按下发送键。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吞下最后一条短信:「我梦见你说冷」。提示音与起床铃的合鸣惊飞了窗棂上的麻雀,扑棱声里恍惚又听见她撕纸时的沙沙声,指甲划过药名的刻痕深得像要把“冷”字也刻进骨髓。

闹钟响起时,我下意识往枕头下摸手机,指尖却触到一片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梦里那朵野花上的露水。林夕在梦中留下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我蜷缩着不想睁眼,生怕一掀开眼皮,那点稀薄的温暖就会从指缝溜走。

宿舍的嘈杂声却不由分说地撕碎了这层脆弱的梦境。老牛一脚踹开脸盆,旭哥的漱口水“噗”地喷在门框上,段旭正用扫帚柄敲着床架:“孙圣!你他妈是要给被子当陪葬品?”

我死死揪着被沿,直到旭哥一把掀开它。冷空气灌进来的瞬间,我恍惚看见林夕的影子从床尾消散——她裙摆上沾着的野雏菊,她发梢缠绕的晨雾,还有她塞进我手里的那抹转瞬即逝的触感。

去操场的路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沥青路面上有昨夜未干的雨水,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老牛勾着我脖子说荤段子时,我的牙齿正无意识地碾碎一句诗:“你是我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操场上弥漫着潮湿的青草气息。我站在队列里,目光涣散地望着远处体育馆模糊的轮廓。昨夜失眠的疲惫像铅块般坠在眼皮上,让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劲来。

突然,右臂传来一阵刺痛。临时班长李林正用他粗短的手指掐着我的上臂,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站直了!”他喷着唾沫星子吼道,嘴里还带着早餐韭菜盒子的气味。

“别碰我。”我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李林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他的迷彩服袖口蹭着我的皮肤,粗硬的布料摩擦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我是班长,有权利纠正你的军姿。”他故意提高音量,好让附近的同学都听见。我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当他的手指第三次掐进我胳膊时,我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右腿猛地抬起,狠狠踹在他的膝盖侧面。李林踉跄着后退几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他妈……”他涨红着脸冲上来,却被我的室友们拦住了。老牛挡在我前面,王磊架住了李林的胳膊。整个方阵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扩散开来。

我确实拿他出气。当他指甲陷进我胳膊时,我眼前闪过的全是林夕电话里那句“你谁啊”。疼痛转移是种卑劣的本能,就像野兽受伤后会胡乱撕咬靠近的一切。

但说句不要脸的——那个瞬间真他妈痛快。当鞋底接触他膝盖的瞬间,我听见身体里某个紧绷的零件“咔”地松动了。这感觉就像憋了整夜的尿终于释放,虽然知道不雅,但生理性的舒爽做不了假。

教官的哨声尖锐地划破晨雾。我站在跑道起点,看着其他同学开始早操。五圈,这个惩罚比预想的要轻。第一圈时,小腿肌肉就开始抗议;第二圈,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到第三圈,呼吸变得像刀割般疼痛。

但奇怪的是,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反而让心里好受些。每一步踏在塑胶跑道上,都像是在把无处发泄的怒火一点点踩碎。李林站在场边阴郁地注视着我,而我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数着自己的呼吸。

有些人活成楷模,有些人活成传说,而我宁愿做个真实的烂人。至少在这一刻,我承认我就是恼火,就是不甘,就是想把梦境被打断的愤怒,原原本本地还给这个世界。

当最后一圈跑道的白线被踩在脚下时,我弯腰撑着膝盖,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塑胶跑道上洇出深色的斑点。远处食堂飘来饭菜的香气,却让我想起林夕总抱怨食堂的土豆烧肉太咸——这个无关紧要的回忆突然刺得眼眶发酸。

解散哨响起,人群如退潮般向宿舍楼涌去。我故意放慢脚步,让作训服上的汗渍被晚风吹得半干,凝结成一道道白色的盐霜。路过女生宿舍时,二楼窗口有个扎马尾的女生正在关窗,逆光中的剪影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直到她转身露出完全陌生的侧脸。

宿舍楼道里飘着泡面和洗衣粉混杂的气味。推门瞬间,老牛正把臭袜子团成球投向洗衣篮,段旭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外放的罐头笑声刺耳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哟,我们的暴力分子回来了。”老牛把毛巾甩在肩上,“李林的腿没被你踹折吧?”

我没接话,径直走向阳台。夜色中的校园灯火阑珊,图书馆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手指碰到口袋里的手机时,冰凉的金属外壳让我想起林夕总说我的手机像块冻硬的年糕。

冷水澡冲不掉皮肤上黏着的疲惫。当水珠顺着晒伤的背部滚落时,那种刺痛感奇妙地缓解了胸腔里更隐秘的疼痛。我盯着洗漱台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黝黑,消瘦,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这真的是那个满是骄傲的孙圣吗?

宿舍的台灯在十一点准时熄灭,我蜷缩在手机荧幕的蓝光里,拇指机械地刷新着聊天界面。那条“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始终没有出现,就像我反复编辑又删掉的信息,永远找不到发送的勇气。

孙燕姿的嗓音从耳机里渗出来,像一剂过期的止痛药。《开始懂了》的旋律在耳膜上跳动,初中时抄在歌词本上的字句,如今正一字一句地啃噬着心脏。“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这句唱到第三遍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落叶匆匆跑过宿舍楼下,那渐行渐远的声响像极了那天林夕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声呼吸。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主修什么专业。文学院?外语系?那些擦肩而过的午后,我总被她的酒窝吸引,却忘了看她怀里抱着的“教材”封面。现在这些细节都成了扎在喉咙里的刺,每次吞咽都在提醒我:有些距离不是迷路,而是从一开始就没记住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