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风起

此间众人有资格向洛阳上奏疏报功的,当然只有张阙以及那位陈令君。

其实按理来说,他们两人区区六百石的县令,本来也是没有资格的。

奈何,黄巾之乱一起,东郡太守,也就是张阙名义上的主君,居然直接跑了,到现在都没消息传来,却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若非如此,濮阳城这么一个大郡郡治,岂是那么容易被攻陷的!

于是乎,矮子里面拔将军,唯二配绶挂印的两个县令,就成了眼下东郡能与朝廷中枢沟通的渠道。

至于奏疏怎么写,既然分赃都分好了,自然也是依照这个比例来阐述功劳,张阙依靠着卜巳、梁仲宁两颗人头,定为首功,鲍信次之、李进最末。

当然,奏疏也不可能如此简单,而是从张阙如何镇守东阿,挥刀斩王度开始,到中间鲍信、李进因国难当头,率众平乱,一直写到三路兵马齐聚濮阳城下,历经苦战,方得击溃这股纵横东郡,祸乱兖州的黄巾叛军为止。

其中事无巨细,加上陈宫这等知名文士,程立这等积年老吏的润色,可以说是写的花团锦簇,妙笔生花。不但略去众人桌面下的龌龊和交易,同时也按陈宫所求,把他姓名隐去,将他画策之功,平均分给三方。

如此作为,不禁让众人纷纷对着陈宫啧啧称赞,果真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最后,在张阙和陈县令联合署名,并且在竹简火漆封泥用印之后,堂内上下无不爆发出热烈欢呼。

张阙捏着手中指头大小的铜印,莫名有些恍惚,东郡的黄巾之乱这就算是盖棺定论了?而且还是自己参与主导平息的?甚至整个时间算起来总共不过半个月多一些。

何其速也!

若不是周遭的欢呼,振奋的神色,真实无比,张阙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幻梦。

与此同时,他也有些期待,不知道这份奏疏送到中枢之后,会引起怎样的动荡。

须知道,这个时候灵帝应该才刚刚通过了出兵方略,确定了三路平叛大军的主帅,也就是北中郎将卢植率北军五校负责河北冀州战线,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右中郎将朱儁各领一军,控制五校、三河骑士,负责应对最靠近洛阳,形势最为危急的颍川战线。

然而,就算有着皇帝诏令,大军出征也不是一件简单之事。之前曾说过,东汉此时是募兵制,即便是洛阳这个京师,常备的禁军护卫也不过区区一万多人,而这一万多人还得留下大部分来继续拱卫首都。

所以,三路主帅在接令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募兵,其后是调拨粮草、军械、战马,以及征召随军民夫。而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

换言之,皇甫嵩他们现在根本还没离开京师!

而这个时候,若是朝廷衮衮诸公得知,东郡黄巾之乱已经在一个六百石小县令的主导下被平息!?不知道他们是喜还是是惊?

“恭喜公高兄。”

陈宫穿过人群,来到张阙身前,翩翩一礼。

“想来不久之后,这枚铜印就要换成银印了!”

张阙翻手收起铜印,重新挂回腰间,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笑意。

在汉朝,品色衣制度尚未出现,官服上用以区别官阶高低的标志,一是官员头上所戴的冠,二是官员腰部所佩的印绶。

斗食小吏是没有资格佩戴印绶的,比二百石以上,佩铜印黄绶,秩比六百石以上到比两千石以下,皆为铜印黑绶,也就是张阙目前所佩。

只有到了秩比二千石及以上,才能佩戴银印青绶。

陈宫口中的铜印换银印,显然是在说张阙即将成为两千石的大员。

事实上,汉朝官员晋升途径当中,千石和两千石都是两大难跨的关口。

若是按照常规流程,张阙得在六百石的东阿令任期结束之后,继续转一任千石县令,再调回洛阳中枢,当个秩千石的三公属吏,度一度金,然后才能顺理成章的外放成为两千石的一郡太守。

但是谁叫张阙现在手握有平定东郡之乱这么个实打实的硬功劳,同时自家出身门第也是不容小觑。那么一步跨过两道关口,直接从六百石摇身一变成为两千石,明显是很有可能,甚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回到眼前,看着仿佛卸去满身尘埃,一派轻松如清风徐来的陈宫,无论其人心思究竟如何,张阙都不得不正色以对,诚恳的赞了一句。

“若非公台兄来回奔波,苦心孤诣,东郡的黄巾之乱,岂能这般轻易平息。”

陈宫微笑摇头,只是看着从门口倾泄而入的大片阳光,悠然感叹,“我只愿乱事不要再起,东郡能够安守太平。”

张阙也顺着目光看向屋外,灿然的光线,让人不禁晃眼。

他张口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打破陈宫美好的期盼,或者说是自欺欺人的幻梦。

……

就这样,这封凝聚着无数人期望的请功奏疏被快马送往洛阳尚书台。

然而,在这日入夜之后,却又有两拨快马先后出城,所去方向俨然也是洛阳。

“其实,依照汝之家世阀阅,根本不必担忧功劳为人侵占……”濮阳城外大帐,程立站在帘门处,皱着眉毛,微微摇头。

“你又何须写私信入洛阳?”

几案前,张阙龇牙咧嘴揉着手腕,心里分外怀念起后世司空见惯的纸张来,自己不过是写了一封信,就用了好几卷竹简,而这还不是最让他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动不动就写错字,或是墨汁晕开,而这些都得用刀在竹简上削改。

小小刀削捏在手中,并不如握着长矛大槊来的轻松。

“我怕的不是功劳被侵占,而是……”张阙叹了口气,“而是怕朝廷将我调回洛阳。”

程立猛然转身,盯看着张阙。

昏黄的灯影随风荡漾,来来去去的摇曳着张阙脸庞,程立眼眸一缩,恍然觉得这个自己认为早早看透看穿的县令,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两千石还不够吗?”

“不够!”

“那三公九卿呢?也不够吗?你应当知道,以你这番功劳为底,加上家世助力,三公九卿也不过顺水推舟之事。”

“程公何必故作不知,别说你看不出世道将乱。到时候,天下板荡,处处烽烟,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所谓的三公九卿,衮衮诸公,甚至是九五至尊,都将为刀兵所挟,被驱不异犬与鸡!”

程立面色一晒,他当然知道天下局势正在一日一日的败坏下去,但要真如张阙所形容的,那岂不是王朝末世景象!?

然而不知道为何,明明就含在口中的荒谬妄言四字,程立却怎么也吐不出口,一股悚然莫名从脚底生起,无数的哀嚎仿佛就在耳边,似乎张阙所说的就是将来必然发生的事情!

到了此时,程立觉得张阙根本不是没那么简单,而是自己根本从来没有看透过!

“男儿何不带吴钩,讨逆平乱复九州。”

张阙慨然一声长吟,起身来到程立身边,越过他那高耸的肩膀,往外看去。

此时已经是午夜子时,偌大的营寨里面依旧灯火通明,每隔十步便有一支火把,火把之下,东阿兵卒们手持长矛静静站立,不时有巡逻的甲士经过。

高高挑起的张字大旗,在半空中哗啦啦的震动。

“程公,你听。”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