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人牙行的木桩前，李怀珠停下了脚步。
她本该直奔慈恩寺赴李芙之约，但那个被鞭打得血肉模糊却仍咬唇不语的少女，像磁石般吸住了她的目光。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破烂衣衫下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最醒目的是左颊一道新鲜的鞭痕，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
“二十两！这贱婢就归您了！“牙婆见怀珠驻足，立刻堆满笑容凑上来，“别看她现在半死不活，养好了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怀珠没理会牙婆的聒噪，径直走到少女跟前。少女抬起头，那双眼睛让怀珠心头一震——那里面燃烧着和她七年前被赶出李府时一样的火焰。不甘，不屈。
“叫什么名字？“怀珠问。
少女的嘴唇干裂出血：“奴婢...没有名字。“
怀珠从荷包取出两锭银子扔给牙婆，拔刀割断绳索。少女像片落叶般坠下，被怀珠一把接住。触手之处尽是嶙峋瘦骨，轻得不像个活人。
“能走吗？“怀珠压低声音问。
少女点点头，却刚迈步就踉跄欲倒。怀珠不动声色地架住她，半扶半抱地将人带离。身后牙婆还在喊：“公子，她可是裴府退货的逃奴，您当心——“
怀珠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裴府？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马车里，怀珠取出金疮药递给少女：“自己处理得了吗？“
少女接过药瓶的手在发抖，却倔强地点头。怀珠背过身去，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和压抑的痛哼。
“为什么逃跑？“怀珠望着窗外问道。
沉默良久，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裴家二少爷...要收奴婢做通房。“
怀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裴家二少爷？
“以后你就叫芳歇。“怀珠转过脸，看着少女惊愕的表情，“记住你今日之痛方能在日后报仇。“
芳歇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重重叩头：“芳歇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先养好伤。“怀珠掀开车帘，“前面药铺停下，去买最好的金疮药。“
安顿好芳歇，怀珠匆匆赶往慈恩寺。日头已经西斜，她迟到了近一个时辰。塔院静得出奇，只有风吹经幡的扑簌声。怀珠刚踏入院门，一个黑影就从塔底闪出——是李芙，一身素色衣裙几乎与白墙融为一体。
“我还以为'兄长'不来了呢。“李芙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阴柔。
怀珠不耐烦道：“长话短说，你约我来做什么？“
李芙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竟是怀珠十岁时的画像！画旁还附着一张纸，上面是她幼时写的字。
“母亲已经派人去青槐村查你了。“李芙的指甲划过画像中怀珠的脸，“她打算在父亲寿宴上当众揭穿你的身份。“
怀珠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二妹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恨她们！“李芙突然激动起来，袖中滑出一把精致的银剪刀，“李萱表面温柔贤淑，背地里用这个扎我，你知道这银剪子划破皮肤的滋味吗，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溅到我脸上还要低声下气地求她饶了我。“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李蓉更甚，当着母亲的面都敢扇我耳光！“
怀珠默然。她早看出李芙在李家处境艰难，却没想到如此惨烈。
“帮我取代李萱，我帮你隐瞒身份。“李芙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吓人，“我要看她们从高处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怀珠刚要回应，突然听到塔上传来瓦片滑动的声音。李芙脸色大变：“有人！“她迅速将画像塞给怀珠，“三日后酉时，老槐茶楼见。“说完便如幽灵般消失在塔后。
怀珠警觉地环顾四周，握紧了袖中短刀。慈恩塔高十三层，此刻在暮色中如同一柄巨剑直插云霄。她隐约看到第七层飞檐上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谁？“怀珠厉声喝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塔中层窗口探出头来——竟是谢逾白！他今天穿了件墨蓝色织金锦袍，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李公子好雅兴啊，“谢逾白的声音带着戏谑，“独自来慈恩塔赏景？还是...与佳人幽会？“
怀珠心头警铃大作。谢逾白看到李芙了？他听到了多少？
“谢公子不也在此？“怀珠仰头反问，“莫非是来求姻缘的？“
谢逾白大笑，突然从窗口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下层飞檐上：“我是来逮一只小野猫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怀珠，“那猫儿胆大包天，竟敢给我的追月下药。“
怀珠瞳孔微缩。追月是谢逾白最爱的汗血宝马，前日她确实派小厮去马厩下了巴豆粉。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她头上。
“谢公子的马病了，与我何干？“怀珠故作无辜。
谢逾白又往下跳了一层，现在只比怀珠高三层了：“我那马夫说，看见一个穿靛青色衣衫的小厮在追月槽里撒东西。“他眯起眼睛，“巧了，李公子最爱穿的不就是靛青色？“
怀珠暗骂小厮办事不密，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谢公子这是欲加之罪。“
“是吗？“谢逾白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料，“那这又作何解释？“
怀珠定睛一看，竟是她院里小厮的衣角！上面还绣着个小小的“李“字。
谢逾白得意洋洋地晃着那块布：“人赃俱获，李公子还有何话说？“
怀珠知道抵赖无用，干脆承认：“不错，是我。谢公子在诗会上出言不逊，我不过略施小惩。“
谢逾白没料到她会痛快承认，一时语塞。怀珠趁机转身欲走，却听他在身后喊道：
“想跑？没那么容易！“
一阵衣袂破空声传来，怀珠回头，只见谢逾白竟从三层高的塔檐直接跃下！他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力道，矫健得像只豹子，转眼就拦在怀珠面前。
“谢公子好身手。“怀珠后退半步，短刀已滑入掌心，“不过为了匹马大动干戈，未免小题大做。“
谢逾白拍拍衣袖上的灰尘：“追月是西域进贡的良驹，价值千金。“他突然逼近，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李公子说，该怎么赔？“
怀珠被他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塔壁。谢逾白比她高出半头，这个距离能清晰看到他眼中跳动的怒火和...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
“谢公子想要多少银子？“怀珠强自镇定。
“银子？“谢逾白轻笑，“李家那点家底，我还看不上。“他的目光在怀珠脸上逡巡，“不如...李公子当我的马童，伺候追月一个月？“
怀珠眼中寒光一闪：“谢逾白，你别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谢逾白突然伸手，指尖几乎触到怀珠左眉的疤痕，“李公子下药时，怎么不想想过分不过分？“
怀珠猛地偏头躲开他的触碰，却不慎扯到腿上旧伤——那是刚才在马车边为护芳歇被车辕刮破的。一阵锐痛袭来，她不由得闷哼一声。
谢逾白敏锐地注意到她右腿裤管上的血迹：“受伤了？“语气中的关切让怀珠一愣。
“不关你事。“怀珠推开他就要走。
谢逾白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等等。“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擦擦吧，血都渗到靴子了。“
怀珠迟疑片刻，接过手帕。丝质的帕子一角绣着朵小小的白梅，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她突然意识到，这是谢逾白贴身的帕子。
“谢公子对马比对人上心啊。“怀珠故意讥讽，却还是用帕子按住了伤口。
谢逾白不以为忤：“马比人忠诚。“他忽然凑近，在怀珠颈间轻嗅，“李公子身上好香，不像沉水香，倒像是...女儿家用的茉莉粉？“
怀珠浑身一僵，短刀立刻抵上谢逾白腰间：“谢公子，玩笑开过头了。“
谢逾白不躲不闪，反而贴得更近：“奇怪，李公子怎么没有喉结？“他的目光在怀珠颈部流连，“莫非...年纪太小还没长？“
怀珠的刀尖往前送了半寸：“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让谢公子尝尝真刀的滋味。“
两人僵持间，塔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一块碎瓦直坠而下，谢逾白眼疾手快，一把将怀珠拉开。怀珠猝不及防，整个人撞进谢逾白怀里，鼻尖满是沉水香的气息。
“小心。“谢逾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调侃，“李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谁给我的追月赔罪？“
怀珠急忙挣脱，耳根发烫。就在这时，塔上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接着是扑棱棱的振翅声——原来只是只夜枭。
“看来塔上的'佳人'飞走了。“谢逾白仰头望了望，意有所指。
怀珠心头一跳。他果然看到李芙了！
“谢公子今日来慈恩寺，就为堵我？“怀珠转移话题。
谢逾白掸了掸衣袖：“本来是赴约，可惜被放鸽子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珠，“不过遇到李公子，倒是个意外之喜。“
怀珠不想再纠缠，转身欲走。谢逾白却再次拦住她：“李公子这就走？我的追月...“
“明日我派人送十斤西域苜蓿到谢府。“怀珠打断他，“够赔你的马了吧？“
谢逾白挑眉：“李公子倒是大方。“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我更好奇，刚才塔上那位姑娘是谁？看背影...有点像李家二小姐？“
怀珠的心跳漏了一拍：“谢公子眼花了，塔上只有夜枭。“
“是吗？“谢逾白不置可否，“那李公子手里的画轴又是谁的？总不会是夜枭叼来的吧？“
怀珠这才发现李芙给的画像还攥在手中，边缘已经露出了一角。她迅速将画轴塞入袖中：“谢公子管得太宽了。“
谢逾白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珠袖中抽走了画轴！怀珠急忙去夺，却因腿伤慢了半步。谢逾白后退几步，迅速展开画轴——
“这是...“他的表情从戏谑变成了惊讶，“李公子小时候？“
怀珠趁他分神，一个箭步上前夺回画轴：“谢逾白！你别欺人太甚！“
怀珠的血液瞬间凝固。
转念一想不如就大方承认这就是自己的画像，反正兄长和自己也长得像。
“这是家妹幼时的画像，她随我回京时被山贼掠了去，如今还下落不明。“
谢逾白先是一愣，而后才开口：“李公子节哀。”
怀珠强作镇定，“谢公子若无事，我先告辞了。“
谢逾白没再阻拦，只是在怀珠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李公子身上的谜团，比我想象的还多啊。“
怀珠不再理会，转身快步离去。她能感觉到谢逾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如芒在背。
回到马车，芳歇已经等候多时。见怀珠一瘸一拐地回来，她立刻上前搀扶：“公子受伤了？“
怀珠摇头：“小伤。“她看了眼芳歇包扎整齐的伤口，“药铺去过了？“
芳歇低声道：“没去。奴婢自己处理的，省下银子还给公子。“说着掏出怀珠给她的碎银。
怀珠心头微动。这丫头，倒是知恩图报。“银子你留着。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了。“
马车驶向李府，怀珠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万千。谢逾白看到了画像，虽然暂时搪塞过去，但他必定起疑；李芙的合作提议是个机会，但也危险；而郑氏已经在调查她的身份...
“公子，到了。“芳歇轻声提醒。
怀珠睁开眼，看到李府朱红的大门在暮色中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