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弥漫未散，扶苏那身青布衫已被一层薄汗浸湿，触感黏腻。
他攥着从张衡处得来的文书，脚步踏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着自己紧绷的神经——昨夜西屋灯灭后，他翻来覆去想了半宿：张衡提到李福时的惊恐，染坊灰烬里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渣，还有赵高那抹刻在碎瓷上的“赵“字，全在脑子里转成了一团乱麻。
院门口的老槐树正滴答滴答地滴着露水，声音清脆。
莫若晴的竹筛子搁在石桌上，筛子里的紫苏叶被翻得整整齐齐，那嫩绿的颜色在晨雾中格外亮眼。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鬓角沾着片碎叶，手还停在筛草药的动作里，指尖沾着浅绿的草汁，带着清新的草药味：“回来了？“
扶苏把文书往石桌上一摊，竹筛子被碰得晃了晃，两片紫苏叶骨碌碌滚到他手心里，凉凉的触感。
他低头时看见自己指节发白——从张衡的茶棚到这里不过半里路，他竟攥得文书边缘都起了皱。“张衡说，李福死前三天去过骊山废窑。“他声音发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把碎瓷，那干涩的痛感仿佛能感觉到。
“这上面记着赵高往废窑运了十车铜料，还有蒙恬旧部的密信。“
莫若晴的手突然顿住。
她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紫苏叶，指甲盖在石桌上刮出细响，再抬头时眼底起了层薄雾：“铜料？“
她指尖抚过文书上的字迹，“赵高要这些铜做什么？铸剑？还是...“她猛地抬头，“私铸钱？“
扶苏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在染坊闻到的焦糊味——那不是染布的味道，是金属灼烧的腥气，刺鼻难闻。
“蒙恬旧部的信里说，赵高派了使者去边塞，说是和谈，实则带了黄金去匈奴王庭。“他从衣襟里摸出封信，封蜡上还沾着暗红的泥，“他们怀疑赵高要挑动战事。
匈奴若南下，蒙恬旧部首当其冲。“
莫若晴的手指在信上轻轻发抖。
她突然抓起石桌上的紫苏叶，揉碎在掌心，草汁混着露水渗进指缝，带着一股清新的草药香气：“你是说...赵高要借匈奴的刀，清剿蒙恬的人？“
“不然他何必急着运铜？“扶苏扯了把石凳坐下，手肘撑在膝头，“刀剑需要铜，军饷也需要钱。
若边塞乱了，他既能除掉蒙恬旧部，又能借平乱之名掌控军权——“他突然停住，抬头看莫若晴，“而我必须阻止。“
莫若晴没说话。
她转身往屋里走，竹筛子被她撞得哐当响。
扶苏刚要追，就见她抱着个漆盒出来，盒盖一掀，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小瓷瓶：“我昨夜没睡，把醒神散多备了十瓶。“她拿起一瓶塞进他怀里，指尖凉得像晨露，“边塞风大，你总说头疼...“
“若晴。“扶苏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腕骨细得惊人，他能摸到脉搏在皮肤下急促跳动，“我要去边塞。“
莫若晴的睫毛颤了颤。
她没抽回手，反而将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我知道。“
“张衡说，废窑的铜料三日后启程。“扶苏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摸出块碎玉——是方才在张衡茶棚里，趁人不注意从梁上抠下来的，“这是匈奴的图腾。
赵高的使者带着这个。“
莫若晴盯着碎玉看了片刻，突然笑了：“那我们便抢在三日前到边塞。“她弯腰收起石桌上的文书，发间银簪在晨雾里闪了闪，“我去备马，你去太守府找陈大人。
他手里有通关文牒，还有...“她顿了顿，“当年蒙恬送他的那柄雁翎刀，该出鞘了。“
午后的太守府飘着浓郁的墨香，那是纸张与墨水交融的独特味道。
陈大人正伏在案前批公文，听见通报抬头时，笔尖在纸上拖出道墨痕。“公子？“他赶紧起身，玄色官服扫过满地竹简，发出沙沙的声响，“可是出了什么事？“
扶苏把密信往案上一放。
陈大人的手指刚碰到信，突然顿住——他看见信角染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颜色暗沉。“这是...“
“蒙恬旧部的血书。“扶苏盯着陈大人鬓角的白发，“赵高要借匈奴的手，灭他们满门。“
陈大人的手开始发抖。
他颤巍巍拆开信，读到一半突然拍案而起，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溅湿了半幅衣袖，茶水的湿润感能想象到：“好个赵中车令！
当年蒙将军北击匈奴，他缩在咸阳宫里抄诏书；如今倒要拿蒙家旧部的血，给自家铺官路！“他转身从书橱里抽出个檀木匣，“这是当年蒙将军给我的密符，拿去找他旧部的统领王铁牛，他认这个。“
扶苏接过密符。
檀木上刻着的“蒙“字还带着温度，像是蒙恬的手刚摸过似的，温暖的触感。“我需要商队的幌子。“他说，“赵高的人盯着我，明着走官道太显眼。“
陈大人沉吟片刻，突然笑了：“城南刘记布庄的刘掌柜，是我表舅。
他每月往边塞送两趟布料，你扮成他的账房先生。“他从袖中摸出枚铜印，“这是刘记的火漆印，文书上盖了这个，守关的兵卒不会多问。“
此时，扶苏心里既涌起一股使命感，又夹杂着对前路未知危险的担忧。
他想到蒙恬旧部的期待，责任感油然而生；可一想到要面对赵高的势力和边塞的复杂情况，又不禁为自己和莫若晴的安危捏了把汗。
暮色漫进窗棂时，扶苏回到院子。
莫若晴正蹲在廊下捆药箱，身边堆着几个青布包袱，最上面的那个鼓鼓囊囊——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他常穿的旧棉袍，还有她去年冬天给他织的毛袜。
“陈大人给了密符和火漆印。“扶苏蹲下来帮她系绳子，手指碰到她冻红的耳垂，凉凉的。“刘记布庄的商队后日出发，我们混进去。“
莫若晴抬头看他，发梢沾着草屑：“我把常用的药材都备了，金疮药带了五罐，还有...“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在药箱夹层里塞了把短刀，刀鞘是檀木的，查货时闻不出来。“
扶苏的手指在绳结上顿住。
他想起昨夜她替他挑指甲缝里的铅粉时，银针尖上凝着的小血珠——她总说自己是采药女，可她捆绳结的手法比军中的伙夫还利落。“若晴...“
“嘘。“莫若晴按住他的手背，“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低头把最后一个包袱捆紧，发顶的银簪在暮色里闪着微光，“等出了咸阳城，我慢慢讲给你听。“
更夫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戌时三刻——小心火烛——“，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莫若晴起身去厨房端来碗热粥，粥里浮着几颗红枣，甜香混着药香在空气里漫开，香气扑鼻。
扶苏喝到一半突然停住：“明日要去刘记布庄取文书，你...“
“我跟你一起去。“莫若晴把他的空碗收走，“刘掌柜的小儿子上个月摔断了腿，我给他配的续骨膏该换了。“她转身往屋里走，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你且吃，我去把账房先生的行头找出来——你穿青衫太显眼，得换身灰布的。“
月光爬上老槐树时，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
莫若晴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和他的心跳叠在一起，那有节奏的跳动声清晰可感。
院外传来巡城兵丁的脚步声，踢得石子哗啦啦响。
“扶苏。“莫若晴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说...等这件事了了，我们能不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种点草药，养两只兔子...“
扶苏没说话。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蒙恬旧部信里最后一句话：“公子，咸阳的月亮冷，边塞的月亮更冷。
可我们等着您，像等春天。“
他伸手握住莫若晴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可掌心里有层薄茧——那是采药时磨出来的。“等这件事了了。“他说，“我带你去看蒙恬将军种的胡杨林，秋天时一片金黄，比咸阳的宫灯还亮。“
莫若晴笑了。
她的笑声混着夜风钻进他耳朵里，像根细细的线，把他心里的乱麻慢慢理顺。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天寒加衣——“。
两人起身回屋时，莫若晴突然停住脚步。
她指着院外的影子：“你看。“
扶苏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月光下，老槐树上挂着根红绸子——那是他和她约好的“安全“信号。
风呼呼地刮着，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老槐树上的红绸子被风扯得笔直，那朱砂写的字仿佛要被风刮走一般，此时红绸子啪地拍在树干上，像声闷响。
扶苏摸了摸怀里的醒神散，小玉瓶贴着心口，凉丝丝的。
他转头看莫若晴，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两团烧不熄的火。
“睡吧。“他说，“明日还要早起。“
莫若晴点点头。
她转身往屋里走，银簪在发间一闪，像是星子落进了头发里。
扶苏望着她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他要带着她，穿过咸阳的雾，穿过边塞的风，去把赵高的阴谋，撕个粉碎。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
“子时二刻——“那声音混着风声，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