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营纷争

李仁爱突然指向正在埋锅造饭的炊兵:“为何架了两口锅,只用一锅煮肉食?”

野利重明顿时来了精神,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大腿上:

“殿下问到点子上了!一口煮食一口烧水,若遇敌袭,沸水泼出去抵得上一队弓手!”

他边说边模仿泼水动作,腰间革带绷得吱嘎作响。

李仁爱抚掌大笑,素色披风在晚风中翻飞如鹰翼:

“孤今日方知行营有这等学问!野利将军——”他忽然解下腰间鎏金蹀躞带,“此物赐你,往后辎重营该当增编《扎营要术》才是!”

野利重明手足无措地搓着衣角,古铜色脖颈涨得通红。

实话讲,这等学问,实在上不得台面。所有副将里,他排名最末不说,庭帐议事,他几乎从来没有发言权,只有“是是是”。

萧敬忠分明看见,这老杀才偷偷用甲胄蹭掉眼角的湿润,嗓门却愈发洪亮:

“末将…末将定把殿下赐的蹀躞带当传家宝供着!”

周围辅兵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却见李仁爱突然正色拱手:

“非为赏赐,实为敬将军这等国之干城。”

暮色中,野利老将佝偻的背脊,突然挺得比胡杨还直。

萧敬忠别过脸去——这般君臣相得的场景,倒比篝火更灼人眼。

他隐隐感受到了太子的变化:

初出兴庆府时,太子骑马长途行军会因大腿磨伤而狼狈,甚至需敷药缓解。但经历战场洗礼后,面对金贼可能的偷袭,他能镇定自若地激励将士,甚至主动提出“随孤杀敌”,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胆识。

太子曾因营地简陋而训斥辅兵,但后来能敏锐指出“金贼哨骑之后必有大股兵马”,如今和野利副将又相谈甚欢。

作为契丹裔将领,他本就与皇后太子深度绑定。对于太子的成长,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如果原本忠诚是90,现在估计得是120!

当然了,王世光那厮,最近舔太子舔的厉害的很,处处表现压过他一筹,这让他有了点危机感。作为东宫老人,嫡系中的嫡系,总不至于叫一个外人抢了头筹吧?

而且,连濮王都从开始对太子过于客气,变成如今的尊敬有加,不得不说,太子的快速蜕变,悄然改变了所有人。

萧敬忠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

据哨骑来报:

李良辅主力军选择河谷高地扎营,比使团辎重营地更靠近山涧。

高地能防止被山涧洪水冲击,背靠山崖又能很好的规避风雨,辅兵砍伐树木搭建简易寨墙,挖壕沟埋设拒马枪。

李仁爱先前担心对方疏于防备,现在看来,有点杞人忧天了。

雨水十分给面子,半夜时分,才又稀稀拉拉起来,完全没有耽误大军的安营扎寨。

听得帐篷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李仁爱陷入沉思:

如今看来,夏军怕是难以重蹈历史上的覆辙了。

但是,他自己,下一步又应该如何做呢?

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他是坚决不能回到兴庆府,叫他父皇随时拿捏性命的。

不回去,什么理由滞留在外?

只能从天祚帝那边想点办法了。

比如以“夏辽联合抗金”为由留在辽境,辽国出了皇帝,夏国出个太子,不过分吧?

这样才能显示抗金以诚么。

而且,这样也能防止夏国背后投靠金国,不是么?——至少站在天祚帝的立场上,这想法一点毛病都没有!

好像也不妥当,万一真被天祚帝当做人质,失去自由,最后被金国一锅端,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妥,不妥。

还是单纯的联合抗金最好。

那么,见到天祚帝之后,自己年纪轻轻,脑袋一热,表示要帮舅皇驱逐金贼,然后辽帝不嫌事大,让自己统率夏军呢?

反正历史上,李良辅的三万大军主力尽没,连李良辅本人也被俘了。

自己在辽帝手下做打手,父皇也奈何不得自己,不是么?

自己还能吸纳周边的鞑靼人,吸纳辽国残军,亲自带出一支部队,跟金贼打游击。

对,就是打游击。

正面硬碰硬,李仁爱也没信心,毕竟金贼这会真的太猛,人均梁山好汉的水平!

想想,成千上万个梁山好汉,还是有点恐怖的。

借辽夏两国营养,壮大自己,然后,趁机掀翻父皇李乾顺……

是清君侧,还是鸩酒一杯?

鸩酒的话,母后愿不愿意帮忙?算了,虽然母后机会多多,但她的性格,做不来这等大事,反而会害了她。

清君侧,他的左右两卫率,特别是左卫,和父皇的质子军别无二致,应该都是花花架子,战力堪忧。

那么,晋王是否可用?他都被父皇剥了一半的亲兵,这次援辽,也没捞得出征机会,他肯定也是忐忑的。

……

金兵西路军大营。

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噼啪作响,西路军都统完颜斡鲁将沾满泥水的皮靴踩在凳子上,湿哒哒的舆图扑在木板上,夹山北麓的标记都被洇湿得模糊。

一下子少了四百人,半夜未归,怕是凶多吉少。

帐中诸将分作两派,争执声几乎掀翻帐顶。

一派自然是继续追讨:

辽狗好不容易露出了踪迹,自然要打蛇随棍上!

毕竟大家从东打到西,辽狗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

但也就只敢偷鸡摸狗,如何敢跟大金堂堂正正一战!

两百人规模小了,就四百人,五百人,一千人!

另一派也不能说是软蛋,他们觉得整个西路军规模太小,才区区六千人马,又要看守西京,又要寻觅辽主老狗踪迹,兵力实在不足。

这事儿还得金人亲自上,辽国降兵,怕是不敢冲撞的。

真要一千人一队,能派出几支队伍?

嗯,人家打不过你,还躲不过你?

所以他们觉得应该暂缓出击,请求后方调派人马,然后雷霆压顶,逮着机会,将辽国一网打尽。

两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一支的主将斡鲁也是头疼。

“报——”

“阿土罕回来了!”

“宣——”

阿土罕与五名亲卫,跟豪猪一样,身上插满了箭矢,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

有一人刚落地,吐了一口血,径直没了气息。

阿土罕单膝跪地,满身箭羽,甲胄渗血,很多血迹早已干涸,然后伤口还有新鲜血水渗出,形成诡异的层层血印。

“都统容禀!

末将率二百儿郎循山谷追踪辽狗,起初未见异常。行至谷中时,忽闻闷雷滚地——竟是夏人铁骑自三面合围!

那些铁骑人马俱甲,冲阵如墙推进。

儿郎们的骨朵砸上去火星四溅,却难破重铠!

更可怖的是崖顶箭雨……”说到此处,他不自觉的攥紧箭伤处。

“夏人步卒竟从岩缝里钻出,短刀专砍马腿!”

然后阿土罕突然以拳捶地,

“末将拼死突围时,亲眼见夏军大纛——是李字旗!他们辅兵拖走咱们兄弟的尸首时,还嚷嚷着要拿首级向太子请功!

末将是夺了夏人的马匹,才跑回来的……”

不过,阿土罕也带回了夏军的消息。

甚至,还有个关键信息,夏国太子也来了!

不过在辽国皇帝面前,夏国太子,还不值得他们激动。

完颜娄室压根没管阿土罕的伤势,问道:

“夏军多少人马?”

阿土罕道:

“夏军出动了铁骑、弓骑、轻骑、步卒,铁骑近千,弓骑约莫三五千,轻骑也有一两千,步卒两三千,战兵万儿八千总是有的。”

完颜实古乃道:

“这么说来,一万夏军,接连击败两波我军,战力不低。

而且这只是接战的战兵,不排除后方还有留守看护辎重的精锐。

若加上辅兵,两三万大军,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夏人不是辽狗,前番耶律坦无功而返,当小心为上。”

完颜娄室忿忿道:

“一万人击败我军两百人,就算战力不低了?当年护步达冈之战,延禧老狗号称70万大军,不也一败涂地?”

完颜斡鲁挥挥手:

“咱们亲自拼杀的那一战,辽狗番汉大军也就十万余,提那七十万作甚?”

完颜娄室拱手道:

“都统,我大金向来以少胜多,擅打硬仗,最不怕打硬仗。

如何夏人一来,反而退却?

今日一退容易,岂不助长了辽狗气势?

辽国西境尚不安稳,那些降兵降将降官降人都在观望,咱们今日一退,之前不都是白打了?”

完颜实古乃不爽了:

谁说退了?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就这么被针对了?

“斡里衍(完颜娄室),我什么时候说要退了?现在什么情况,不都很清楚么?

现在不是辽狗的问题,是夏人进来掺和了一脚!

这是之前大家没想到的吧?

要是辽狗,遇到我大金两百天兵,定是屁滚尿流。

但夏人不但不惧,还敢向我军挥刀射箭,咱们倾巢而出,西京不守了?不要了?”

完颜娄室道:

“大敌当前,如果我们先招惹了夏人,后又惧怕夏人,这会使对方的士气更加高涨。

即使我们不去攻打他,他们也会来打我们,那些刚刚归附的降人,会怎么样?

会不会顺势投降回去?

如果那样,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难。

而我们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说完,完颜娄室走到中间,抱拳对完颜斡鲁道:

“都统,我请求率1000精兵,与辞不失、拔离速二将一起前往,可战则战,不可战再退守固垒,以待援军,如何?”

完颜斡鲁还没说话,完颜实古乃一脚踢翻马扎,斥责道:

“你也知道夏人士气高昂!

夏人刚刚离开夏境,补给充分,精气充足,连胜我军两场,是那么好对付的么?

我军从年初破中京(内蒙古赤峰宁城西),随即又破西京(大同),一路追讨延禧老儿,辗转上千里,士卒疲惫,加之突然阴雨绵绵,更不利行军作战。

你怎敢违背众意而轻举妄动呢?”

完颜娄室毫不示弱:

“制敌如救烈火,错过战机反为所乘,那就更难以为功。

实古乃你也觉得我军不应该出击,夏军更想不到我军会出击了,这不就正好是攻其不备?

都统,我们应该下决心,立即迎战!”

完颜实古乃抽出佩刀,气愤至极:

“诸将帅都不同意出战!

你是什么东西?

竟敢否定大家的意见!

我们在辽西就这么点兵力,要是失败了,那些辽人再叛,你就是金国的罪人!!!”

完颜娄室身子一挺,怒目厉声:

“我独自率军,冒死与敌人拼搏,想的是我自己么?

还不是为了大金国!

凡事先想到困难,当初大家还会拔刀抗辽,还会有如今的大金国么?”

说完,完颜娄室也不示弱,拔刀相向,直逼完颜实古乃。

完颜实古乃破口大骂:

“你就带一千人,能攻破夏军的营寨?

夏军得多蠢笨,打不过你一千人?

我看你就是被胜利冲昏了头,看谁都是待宰的猪羊!”

完颜娄室晃着佩刀:

“你胆小还不让别人胆大了?谁说我一定要去冲击夏人的大寨?我不能把他们引诱出来,然后打他们一个埋伏么?

你口口声声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夏人知道?

别忘了,不说西京留守,还有粘罕的三千大军在南面呢!”

完颜实古乃气的脸都涨红了,完颜娄室这是骂他不但胆小,还没脑子啊!

真是,真是,不能忍。

“啊~啊~啊——我跟你拼了!”说着提刀就要冲上来。

帐内诸将连忙将两个人抱住,拉开。

都统在中间坐着呢,自己人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完颜斡鲁大感头疼,以手托额,但念及完颜娄室的过往战绩,以及对方刚刚讲的策略,以及万一不敌,退回等待援军,终究还是拍了桌子道:

“完颜娄室!”

完颜娄室立马出列抱拳:

“末将在!”

“准你带辞不失、拔离速二将,遣军一千,出击夏军,但切勿鲁莽!”

“遵命!”完颜娄室信心满满。

“我亲自带领一千大军押后,为你策应。完颜实古乃!”

“末将在。”完颜实古乃哼哼唧唧的出列。

“你留守大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