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黄浦江码头，轮船的汽笛声穿透潮湿的空气。宋海棠拢了拢披肩，看着脚夫们将沈予宁的行李一件件搬上甲板。那只装着岩石样本的铁皮箱子被特别小心地安置在头等舱入口处。
“到了四川就给你发电报。“沈予宁握住宋海棠的手，他掌心温热干燥，与江边潮湿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这次勘探最多半年，父亲三周年祭前我一定回来。“
宋海棠点点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沈予宁清俊的侧脸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这个沉迷地质学的男人身上永远带着岩石与泥土的气息，纯粹得令人心疼。
“四川那边局势不稳，你...“
“放心，有当地向导。“沈予宁笑着打断她的担忧，突然压低声音，“倒是你，要小心予修。他最近举动越来越古怪了。“
宋海棠指尖一颤。自从书房对峙和那场险些致命的茶会后，沈予修确实安静了许多，但这种安静反而更令人不安。她勉强笑道：“有大少爷在，不会有事的。“
沈予宁目光越过她肩头，看向码头远处：“大哥今天没来送我。“
宋海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仓库的阴影里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沈予安靠在一根石柱旁，手中怀表反射着冷光。他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转身隐入黑暗中。
“他来了。“沈予宁轻叹，“自从父亲去世，大哥越来越...“
最后一个词消散在江风中。宋海棠没有追问，只是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带着这个。“
沈予宁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绣着海棠花的丝帕和几贴中药。“川地潮湿，这药贴可以防湿气入骨。“宋海棠解释道，手指轻轻抚过丝帕上的花纹，“帕子...想我的时候可以看看。“
沈予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突然将她拉入怀中。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宋海棠闻到他衣领间淡淡的樟脑味，混合着地质锤上的铁锈气息。他的心跳透过层层衣物传来，稳健有力。
“小别胜新婚。“沈予宁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等我回来。“
这句承诺让宋海棠眼眶发热。她踮起脚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上他的唇。这个吻短暂却深刻，带着江水的咸涩和离别的苦味。
汽笛再次鸣响，催促着最后的告别。沈予宁松开她，转身大步走上舷梯。在甲板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扫过宋海棠，又看向远处的阴影，最终挥了挥手。
宋海棠站在原地，看着轮船缓缓驶离码头，直到它变成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人群渐渐散去，她却依然伫立，任凭江风吹乱发丝。
“舍不得？“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予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半步远，手中怀表的链子缠在指间，勒出几道红痕。
宋海棠没有回头：“他是你亲弟弟。“
“所以呢？“沈予安冷笑一声，“这妨碍你爬上他的床了？“
这句话像刀子般捅进宋海棠心口。她猛地转身，却见沈予安眼中翻腾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愤怒、痛苦，还有更深的东西。
“我和二少爷清清白白。“她咬牙道。
沈予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那这个呢？“他扯开她的衣领，露出肩胛骨上那个淡粉色的三瓣樱烙印，“也是清白的？“
码头上还有零星的行人，宋海棠慌忙拉好衣领，心脏狂跳：“你疯了！“
“我疯了？“沈予安松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在她胸前，“看看这个再说话！“
照片飘落在地，宋海棠低头看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沈世襄与一个穿和服的女子，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照片背面写着“与绫子及吾儿修，大正二年“。
“这是...“
“我父亲和那个日本艺伎。“沈予安声音冰冷，“还有他们的私生子——沈予修。而你...“他逼近一步，“你和那个绫子长得一模一样。告诉我，宋海棠，你到底是谁？“
宋海棠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石柱。她张口想解释，却听见一阵掌声从侧面传来。
“精彩，真精彩。“沈予修踱步走来，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大哥在码头审问小娘，这画面要是被记者拍到，明天《申报》可就热闹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宋海棠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怎样的毒蛇。
沈予安收回逼人的气势，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接小娘回家啊。“沈予修笑眯眯地说，“今天不是要整理父亲的遗物吗？我特意准备了茶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海棠一眼，“日本进口的抹茶糕，小娘一定会喜欢。“
宋海棠胃部一阵绞痛。自从上次茶会沈予安中毒后，她对任何与日本有关的东西都产生了本能的恐惧。但此刻她更担心的是沈予安手中的照片——如果沈予修看到...
“走吧。“沈予安突然说，弯腰捡起照片塞回口袋，“回去再说。“
三人沉默地上了马车。车厢内气氛凝重得几乎实质化，宋海棠坐在两个男人对面，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在她身上交锋。
“说起来，“沈予修突然开口，“大哥最近在查山本商社的账？“
沈予安面不改色：“例行公事。“
“是吗？“沈予修轻笑，“那查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比如...十五年前的一场火灾？“
宋海棠心头一跳。十五年前——正是她被山本家收养的时间。那场大火夺走了她全家的性命，也烧毁了她所有的记忆。
沈予安没有接话，只是盯着沈予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沈予修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我想要沈世襄跪在我母亲坟前认错！想要你们尝尝被抛弃的滋味！“他转向宋海棠，“而你...雅子说得对，你只是个可怜的替代品。“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宋海棠差点摔出座位。沈予安一把扶住她，同时冷冷地对沈予修说：“停车。“
马车还没停稳，沈予安就拽着宋海棠跳了下去。这里是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小街，离沈公馆还有一段距离。
“走回去。“沈予安对车夫说，扔了几枚银元，“三少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这几天别让他出门。“
车夫惶恐地点头，驾着马车匆匆离去。宋海棠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才长出一口气：“他会报复的。“
“我知道。“沈予安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下来，“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带着宋海棠拐进一条小巷，七转八绕后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前。铺子招牌上写着“济生堂“，门楣上挂着一串风干的药草。
“这是...“
“我的人。“沈予安推开门，“进来吧，有个人你该见见。“
药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香。柜台后站着一个白发老者，见到沈予安立刻躬身行礼：“大少爷。“
“人呢？“
老者掀开内室的帘子。宋海棠跟着沈予安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坐在窗边。听到动静，女人转过身来——宋海棠倒吸一口冷气。
这张脸！这张脸和她梦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绫...子？“她不确定地唤道。
女人眼中瞬间涌出泪水，颤抖着伸出手：“小小姐...你还活着...“
宋海棠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沈予安扶住她，对女人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女人抹了抹眼泪，声音沙哑：“我不是绫子夫人，我是她的贴身丫鬟阿菊。当年老爷...沈世襄在京都认识绫子夫人，两人相爱生下了修少爷。但沈家不同意这门亲事，强行把老爷带回了中国。“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绫子夫人带着修少爷来上海寻亲，却被山本家的人盯上了。他们...他们杀了夫人，抢走了修少爷，还放火烧了夫人住的旅店...“
“那我呢？“宋海棠急切地问，“我在哪里？“
阿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您...您是夫人的妹妹的女儿。那场大火中，您本该和父母一起...但山本家的小姐看中了您，把您带走了...“
宋海棠脑中轰然作响。原来她不是绫子的女儿，而是她的外甥女！难怪山本雅子总说她是“替代品“——她确实与绫子相貌相似，却并非本人。
“山本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颤抖着问。
“因为仇恨。“这次回答的是沈予安，“山本一郎年轻时追求过绫子，被拒绝后怀恨在心。后来他发现绫子与父亲的关系，就...“
他没有说完，但宋海棠已经明白了。这是一场延续二十年的复仇，而她、沈予修，都是这场复仇中的棋子。
“还有一件事。“阿菊突然抓住宋海棠的手，“绫子夫人临终前说...山本家在上海藏了一批黄金，是当年从沈家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