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声刚过，沈公馆陷入一片死寂。沈予安手持烛台，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向西厢房摸去。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零星几颗星星投下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西厢房是四姨太生前的住处，平日少有人来。沈予安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了脂粉和药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保持着主人离世时的模样，连床上的被褥都没有整理。
烛光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沈予安从怀中掏出那张当票，再次确认背面的字迹：“沈公馆西厢房，地板下。“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一块地板。在梳妆台附近，一块木板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沈予安用随身小刀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本蓝皮账册和几封书信。
账册封面上写着“福隆茶庄出入账“，落款是四姨太的闺名李玉荷。沈予安皱眉翻开，前几页确实是普通的茶叶买卖记录，但越往后，数字旁开始出现奇怪的符号和简短的日文注释。
“这是...密码？“沈予安的手指停在一页上，那里记录着一批特级龙井的销售，旁边却标注着“吴淞口，三号码头，十五日“。
他迅速翻阅信件。大部分是商业往来，但最后一封没有署名，只有寥寥数语：
“玉荷：计划有变，不能按原定日期接你。货物已安排松井君处理，务必在二十日前送出。你我之事，切勿让第三人知晓。记住，沈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信纸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墨点，仔细看能辨认出是个简易的樱花图案。
沈予安的手微微发抖。四姨太竟然通过茶叶生意与日本人有往来，而且关系非同一般。更令人震惊的是，信中提到的“你我之事“和“接你“，暗示着她可能计划与人私奔。
“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一个轻柔的女声突然在背后响起。沈予安猛地转身，烛光映照出宋海棠那张精致的脸。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睡袍，黑发披散，像一只夜行的猫。
“你—“沈予安下意识将账本藏在身后。
宋海棠轻笑一声，缓步走近：“大少爷不必藏了。我早知道四妹妹在做什么。“她停在一步之遥，身上的桂花香与房间里的药草味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香气。
“你知道？“沈予安眯起眼睛，“那你也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宋海棠没有直接回答。她绕过沈予安，从暗格中取出最后一封信，对着烛光看了看：“四妹妹太天真了。以为那个日本商人真会带她走。“她摇摇头，“那些人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沈予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利用她做什么？“
“传递消息，监视沈家。“宋海棠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翻开账本到某一页，“看这里，'特级龙井二十斤，送虹口区山本先生'。知道山本是谁吗？日本海军情报处的。“
沈予安夺过账本细看，脸色越来越沉。四姨太竟然在暗中为日本人提供情报，而且持续了至少两年。那些所谓的“茶叶交易“，实则是传递军事情报的掩护。
“父亲知道吗？“
宋海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爷知道的事，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沈予安正要追问，账本中突然滑落一张泛黄的照片。他弯腰捡起，烛光下，照片上的画面让他如遭雷击——年轻的沈世襄穿着西装，与一名日本军官并肩而立，两人举杯相庆。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这是二十年前拍的。
最令人震惊的是，照片边缘还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女孩的右肩胛处，隐约可见一道疤痕。
沈予安猛地抬头看向宋海棠。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睡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那道三寸长的疤痕——与照片中的女孩一模一样。
“这是...“沈予安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宋海棠伸手想拿回照片，沈予安却后退一步避开。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对峙，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四姨太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死的？“沈予安举起照片，“因为她知道了沈家与日本人的关系？“
宋海棠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抿了抿唇，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沈予安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按在墙上。烛台跌落在地，火焰熄灭，房间里只剩下月光透过窗棂投下的斑驳光影。
“宋海棠，或者说...宋晚棠，“沈予安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到底是什么人？照片里的女孩是你，对吗？你和那个日本军官什么关系？“
月光下，宋海棠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她没有挣扎，反而贴近他：“大少爷这么聪明，何不自己猜猜？“
沈予安被她这种时刻保持的冷静激怒了。他收紧手臂，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别跟我玩花样。四姨太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如果我说是呢？“宋海棠仰头看他，红唇近在咫尺，“大少爷要拿我怎样？送官？还是...“她的手滑到他腰间，“亲手惩罚我？“
沈予安的呼吸粗重起来。这个女人总能轻易挑起他的怒火和欲望，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失控。他低头，两人的唇几乎相碰——
“大少爷？太太？“管家老周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是你们在里面吗？“
沈予安咒骂一声，松开宋海棠。她迅速整理好睡袍，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完美的平静。
老周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哎呀，真是你们。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还以为进了贼...“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明显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
“四妹妹生前托我找样东西。“宋海棠温声解释，“大少爷好心帮忙。现在找到了，我们正要回去休息。“
老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那...老奴送太太回房？“
“不必了。“沈予安冷冷道，“我来送小娘。“
三人走出西厢房。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大少爷，刚才纱厂来电话，说工人们又在闹事，要求见老爷。“
沈予安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时辰前。我说老爷病着，他们不依，说明天要是见不到人，就全体罢工。“老周擦了擦额头的汗，“领头的是个新来的，姓张，说话很冲。“
宋海棠突然插话：“是不是叫张世杰？“
老周惊讶地看着她：“太太怎么知道？“
“猜的。“宋海棠轻描淡写地说，“听说最近有个从苏州来的工人，很会煽动人心。“她转向沈予安，“大少爷明天要去纱厂吗？“
沈予安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你认识这个张世杰？“
宋海棠微微一笑：“不认识。只是听说而已。“她拢了拢睡袍，“夜深了，我先回房休息。大少爷也早点歇着吧，明天还有麻烦事要处理呢。“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又神秘。
沈予安回到书房，再次检查从西厢房带出的物品。账本和信件已经足够惊人，但那张照片才是真正的炸弹。父亲竟然与日本军官有交情，而且看起来关系匪浅。更令人不安的是，照片中的小女孩明显就是宋海棠——她与日本人的关系，恐怕比想象的更复杂。
“少爷，要备些夜宵吗？“老周在门外问道。
沈予安将照片藏进书桌抽屉：“不用。对了，四姨太的丧事安排得如何了？“
“按太太吩咐，停灵三日就下葬。“老周犹豫了一下，“少爷，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四姨太死的那天，我见她从老爷书房出来，慌慌张张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老周压低声音，“后来我去收拾书房，发现老爷的保险柜被人动过。“
沈予安眼神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四姨太暴毙前一个时辰左右。“
沈予安思索片刻：“这事还有谁知道？“
“没别人了。我当时也没多想，直到四姨太突然...“老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少爷，您说会不会是...“
“别瞎猜。“沈予安打断他，“这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太太。“
老周连连点头退下。沈予安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海棠树，心中思绪万千。四姨太死前曾翻动父亲的保险柜，她发现了什么？又为何匆匆忙忙将账本和照片藏在地板下？
更关键的是，宋海棠在这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她似乎知道得太多，行动又太过神秘。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若是她，那么她与日本人的关系，与父亲的关系，都值得深究。
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沈予安警觉地抬头，看见一个黑影从偏院闪过，看身形像是个男人。他迅速熄灭灯，悄悄跟了上去。
黑影熟练地避开巡夜的家丁，直奔后花园的假山。沈予安屏息靠近，听见假山后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东西拿到了吗？“是个陌生男声。
“只拿到一部分。“回答的赫然是宋海棠，“其他的被沈予安抢先一步。“
“太危险了！如果被他发现—“
“他不会发现的。“宋海棠的声音冷静而自信，“按原计划进行。明天纱厂见。“
一阵窸窣声后，黑影翻墙离去。沈予安躲在暗处，看着宋海棠整理了一下衣衫，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在经过他藏身的灌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
“大少爷，夜露重，小心着凉。“
沈予安一惊，随即明白她早已知晓自己的存在。他站起身，两人在月光下对视。
“那是谁？“他直接问道。
宋海棠拢了拢鬓角的碎发：“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需要半夜翻墙见面？“
“就像大少爷什么秘密需要夜探西厢房一样。“宋海棠反唇相讥，“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沈予安上前一步：“你的秘密会害死你。“
“是吗？“宋海棠轻笑，“那大少爷为何不动手？“她仰起脸，月光为她精致的五官镀上一层银边，“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
沈予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只是转身离去：“明天纱厂见，小娘。“
回到书房，沈予安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照片，再次仔细端详。照片背面的角落里，有一行几乎褪色的小字：
“大正七年，与沈君共勉。愿日华亲善，共创辉煌。——佐藤一郎“
沈予安的手指微微发抖。大正七年是1918年，那时父亲才三十出头，刚刚开始创业。如果那时他就与日本军方有联系，那么沈家发迹的第一桶金...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形成。沈予安猛地合上照片，决定明天一早就去纱厂，会一会那个神秘的张世杰。
窗外，乌云彻底遮蔽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