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路边的月光

解疏年钳着烧红的铁料浸入冷却液,蒸腾的白雾里浮起一串晶亮的盐花。第五车间的光荣榜上,他胸戴大红花的照片已经泛黄,下方“八级钳工“的金漆却在节能灯下灼灼生辉。车床旁散落着十几个报废的滚齿刀,每把刀柄上都刻着歪歪扭扭的“解“字——这是青工们偷偷留下的拜师礼。

“爸!“五岁的解烬遥扒着车间铁门喊,手里举着用弹簧和齿轮串成的“琴键“。老张头把蘸了机油的棉纱塞进他领口:“小崽子又拿废料搞你那些叮叮当当!“孩子脖子一缩,弹簧片碰撞出清脆的《打靶归来》。

解疏年摘掉防护镜时,睫毛上的铁屑簌簌落在工作台。他拎起儿子后颈像拎一只闯祸的猫崽,瞥见孩子掌心被铁刺划出的血痕:“跟你妈学的穷讲究,男孩子玩什么琴?“话音未落,车间角落的数控机床突然发出尖锐警报。青工们面面相觑的当口,解疏年已经抄起千分尺钻进设备腔体,顺手把儿子塞进装图纸的铁皮柜。

透过柜门缝隙,解烬遥看见父亲的背影在仪表盘蓝光中忽明忽暗。那双布满烫疤的手正以不可思议的精度调整着丝杠间隙,工装背带上别着的铜哨随动作轻晃——那是去年技术大比武的奖品,哨声能盖过蒸汽锤的轰鸣。

家属区三号楼201室的铁皮门总在傍晚六点准时震颤。叶蚀秋把搪瓷碗扣在排气管上,锅铲敲击声混着《春节序曲》的调子漫过楼道。解烬遥蹲在煤堆旁摆弄他的铁片琴,十二枚不同尺寸的齿轮在钢筋琴架上叮咚作响。暮色里飘来糖醋蒜的香气,他忽然被琴架反射的光斑吸引——对面干部楼的玻璃窗后,有个男孩正举着望远镜朝这边张望。

“老解!“顾承渊的翻毛皮鞋踏碎了冰棱。这个管后勤的副处长总像阵裹着雪花膏味的风,此刻正从公文包掏出两瓶西凤酒:“部里特批的技改奖金,够给弟妹置办架电子琴。“他的皮夹克下摆扫过楼道墙面的奖状栏,“先进工作者解疏年“的红底照片被掀开一角,露出后面泛黄的1966年劳模表彰名单。

解疏年把扳手往工具箱重重一放,震得墙上的“安全生产标兵“锦旗穗子乱颤:“顾处这是寒碜我?咱家不兴那些小资产阶级情调。“叶蚀秋端菜的手抖了抖,白菜汤在印着“大干百天“的搪瓷盆里漾起涟漪。解烬遥突然把铁片琴敲出一串清脆的《东方红》,某个变调的颤音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顾承渊眼睛亮了:“这小子耳音准得很!我托人从上海捎台珠江牌...“话音未落就被解疏年递来的酒碗截断:“喝酒!“两个白瓷碗相撞的脆响中,窗外的探照灯扫过厂区围墙,照亮了远处文化宫残破的尖顶。

深夜的阳台上,两个男人对着厂区通明的灯火碰杯。解疏年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铁皮青蛙——那是用机床边角料给儿子做的生日礼物,发条拧紧能蹦出三米远。顾承渊的牛皮手套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指节处却结着厚厚的茧,像是常年握某种弧形金属物件留下的印记。

“知道你舍不得遥仔。“顾承渊忽然压低声音,指间的烟头在寒风中明灭,“下月去沈阳出公差,火车皮能捎带架二手钢琴...“他故意顿了顿,“就说是厂工会淘汰的旧设备。“

解疏年捏扁了铝制酒壶。远处传来蒸汽锤的轰鸣,震得晾衣绳上的工装裤像在跳忠字舞。他摸出个黄铜齿轮拍在对方掌心:“拿这个抵运费。“齿轮内侧的螺旋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那是他改良的新型变速器核心部件,此刻还带着体温。

冬至那天,解烬遥在废料场发现个奇迹。被雪覆盖的机床防护罩下,静静躺着一架缺了腿的星海牌钢琴。冰棱在琴键间凝成透明的栅栏,他呵着热气去捂那些黑白牙齿,直到顾承渊的皮靴碾碎冰壳。副处长身后跟着六个青工,搬运绳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

“臭小子眼神倒尖。“顾承渊摘掉手套,露出被钢丝绳勒紫的虎口,“这可是从报废的文化宫扒出来的战备物资。“他突然弯腰对上孩子的眼睛,雪花膏混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别告诉你爸,就说捡的。“

当钢琴抬进筒子楼时,整栋楼的铁皮门都在共振。王婶家的腌菜坛裂开条细缝,酸汁顺着楼梯往下淌;李家刚贴的“五好家庭“奖状被震落,飘进了解家的白菜锅。解疏年堵在楼梯口,扳手敲得铁扶手火星四溅:“谁家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头——钢琴侧板烙着的五角星在昏暗楼道里泛着微光。

叶蚀秋用抹布擦亮琴盖内层的铜铭牌时,手指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铭文上停留了很久。解疏年沉默着把机床导轨改造成琴腿,铸铁的冷光与柚木纹路奇妙地融为一体。他打磨螺丝的砂轮声惊醒了午睡的邻居,却在琴箱里找到半本泛黄的《黄河大合唱》乐谱——谱页间夹着张1975年的粮票,背面是某人用蓝墨水画的齿轮结构图。

第一声琴音炸响的瞬间,整栋楼的电灯都闪了闪。解烬遥踮脚按下的中央C键震落了墙上的安全生产挂历,解疏年突然夺门而出。孩子追到锅炉房时,看见父亲蜷缩在煤堆旁,游标卡尺正测量一片雪花——那精密仪器上还沾着琴腿安装时的木屑。

“弹《大海航行靠舵手》。“解疏年把儿子举上琴凳时的铁屑落进琴箱,“要弹就弹正经曲子。“但解烬遥固执地敲响了叶蚀秋偷偷教的《牧童短笛》,铁炉轰鸣的车间家属区里,清亮的琴声像只不合时宜的云雀。某个升调让锅炉房的压力表指针剧烈抖动,而解疏年悄悄把未完工的铸铁节拍器藏进了工具包。

当顾承渊带着儿子出现在楼道口时,钢琴正在唱《北京的金山上》。穿皮夹克的男孩仰头望着从窗户垂落的冰溜,手里转着的摩托车模型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解烬遥注意到模型排气管的奇特造型——三根镀铬管呈扇形展开,像孔雀开屏般反射着寒光。

“叫顾铮哥哥。“顾承渊把儿子往前推了推。小武术冠军胸前的铜哨突然坠地,滚到钢琴踏板下——那是个齿轮造型的坠子,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车漆。男孩弯腰去捡时,夹克内袋滑出半张少年宫奖状,“武术套路冠军“的字样被机油浸得模糊。

叶蚀秋端出糖水荷包蛋时,两个父亲正在阳台抽烟。顾承渊的防风打火机蹿出蓝绿色火苗,映得解疏年手中的火柴愈发黯淡。“年后要搞技工评级,“火星在顾承渊的镜片上跳跃,“你那个变速器专利...“话音被突如其来的琴声切断。客厅里,解烬遥正用《浏阳河》的旋律伴奏,顾铮的武术棍在钢琴烤漆面上投下游龙般的影。

午夜钟响时,解疏年发现工具包多了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是张盖着红章的物资调拨单,品名栏潦草地写着“废旧音乐器材“,签字日期却是三天后的冬至。他走到阳台上,看见顾承渊的捷达车缓缓驶出厂区大门,尾灯在雪地上拖出两道血痕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