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逸只觉身上被厚重的东西挤压,胸口憋闷得无法呼吸,他猛然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被压在尸堆之下!
他的半张脸浸在血洼里,周围的腥臭味儿窜入胸膛,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那点儿粗粮饼差点儿喷涌而出。
他慌乱之下,拼尽全力推开身上的束缚,惊然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
刺眼的阳光洒落,让他不自觉又眯起了双眼。
背上传来的那阵剧痛,似是在提醒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在撤退的时候,被那如钢铁洪流一般的敌军骑兵冲撞导致的。
既是如此,他也是幸运的。被撞晕过去后,竟没有被铁蹄践踏,还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
他茫然望向四周,三丈外,那在敌军阵中肆意冲杀的白袍将军,是他们的都尉严鹏,正将长枪从鲜卑百夫长的喉头抽出,血线飚溅如雨!
紧接着,就是无数的鲜卑骑兵用长枪、弓箭,来回冲杀。楚军的龟甲阵早已溃散,敌人如狼群一般,将他们的军队分割成无数小块儿,士兵们的皮甲在这些饿狼的武器面前,脆薄如纸,到处是断肢横飞、血肉四溅,被肆意收割着性命!
更远处,还围着密密麻麻的鲜卑骑兵!嘲笑的,起哄的,搭弓射箭的,似乎在他们眼中,被围在圈儿内的,已经是了死人。
他渐渐回过神,周围刀枪的碰撞声、痛苦的惨叫声一股脑儿涌进脑袋,形成刺耳的耳鸣,让他头痛欲裂。
战争还没结束?自己,还活着?难道刚刚只是被第一波骑兵撞晕过去了?
两千新兵当先锋,对阵数万鲜卑精锐?
呵,这哪是打仗??
这是送死,完全是送死!
会死?对,我会死……我会死!……
想到死,他全身战栗,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人们挣扎逃跑的动作都被放慢了数倍。
如今的他,没有了刚才那股冲头的热血,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越来越沉重。
什么赴难军?什么保家?什么卫国?不过是聚在一起的一盘散沙而已!
敌人可是北魏的精锐——青狼铁骑!
北魏凭借着青狼铁骑,歼灭了大楚多少的精锐!
仅仅是上一年,就有十余万的边军战败投降,他们更是从凉州长驱直入,吞噬千里,杀到了萧关之下!
娘的!如果不是朝廷一败再败,如果不是已经没有了大军可用,怎么会向天下发告示,招募什么“赴难军”?!
甚至于让这刚组建的新军直接奔赴前线?!
说什么我们是排头兵、前锋兵?!放屁!不就是一群弃卒?!一群连正规衣甲都没发放的弃卒!
什么胜了封赏优渥、光宗耀祖?
放屁!放屁!
这是单方面的杀戮,怎么可能会胜?最后还有几个能活着回去?!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
那一刻,什么挥斥方遒?什么扬名天下?什么功垂青史?向往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他充血的眼睛里,尽是周边认识的不认识的,和自己一样穿着简易皮甲的楚军士兵尸体,整颗心,只剩下面对死亡巨大的恐惧。
那恐惧是一个跌落不到底的深渊,吞噬着一切,令人绝望,无能为力。
真的会死,真的会死……
“哈哈,诈尸啦?!娘的,俺就知道你小子命……”
杨虎的破锣嗓子刺破喧嚣,将他从恐惧的泥潭中惊醒,正要缩回去的身子也为之一滞。
杜逸扭头望去,瞳孔骤缩。
在二十步外,同乡杨虎拖着一条瘸腿,拼命往他身旁赶,话才说到一半,一杆长枪猛然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胸膛,不等他缓神儿,那带血的枪头又被那青狼骑兵迅速抽回,直接将杨虎拖着向后跌倒。
那骑兵又复上一枪,啐了一口,嫌弃地甩了甩长枪,凶狠的眼光又锁定了杜逸,这个刚冒出来的猎物。
敌人犹如饿狼看到了绵羊,一夹马腹,举着长枪直奔杜逸,嘴里还在用鲜卑话骂骂咧咧:
“Nair Küri Ch'u Kula! Tarka Naiman Kökö, Yamaŋ Kör! TöröŠar Ari Talala Körö Kökö!(胆小的楚狗!冲杀了几次都没见到,尸体下还躲着个蛆虫!)”
杜逸瞳孔放大,一股热血冲上心头,几乎是本能地从旁边抓起一把断了半截的长枪,豁然起身,不假思索奋力掷出!
那骑兵猝不及防,长枪带着尖啸直接刺中他的胸膛,将其掀翻在地,杜逸又急忙闪身,躲开了战马。
“啊啊……!!”
杜逸红着眼睛,一声嘶吼,跌跌撞撞朝着那骑兵倒下的地方跑去,沿路从尸体上捡起一把鲜卑弯刀,在骑兵挣扎着起身的那一刻,将刀插入了他的胸口!
一股鲜血喷溅一脸,直接呛入鼻腔,让杜逸胃里一阵恶心,看着身子下已经失去生机的士兵,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看得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呼……呼……呼……
杜逸试图用粗重的喘息声,极力让自己保持平静,顾不得身上的疼痛,顺着方向向前蹒跚寻找,只见杨虎还咬着牙,撑着最后一口气,向前挪动着身子,直到看到杜逸没事儿,勉强咧嘴一笑,结果张嘴的那一刻,一大口血喷涌而出,瞳孔收缩,瘫软在了地上。
这个大大咧咧,和谁都聊得来的粗野汉子,两个时辰前还拍着自己的肩膀,拍着胸脯说要罩着自己,结果,就这么的……没了?
杜逸浑身颤栗不止,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又缓缓收回,弯身想要上前,不料刚低下头,耳畔“嗖”的一声响,一只颤动的羽箭直直插在地上!而后肩膀上才传来一阵刺痛!
杜逸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就地一滚,原来所站的位置刹那间又没入一只羽箭!
他顺势调转身子,正对着身后的骑兵,却见一只羽箭又已射出,杜逸又俯身左扑,箭矢擦着身子扎入旁边的尸体,紧接着又一个狼骑兵的长枪已经突刺杀到!
出于求生的本能,杜逸此时躲避也异常灵活。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让他渐渐回复了冷静,开始分析当前局势。
虽然周围乱作一团,到处都是敌人,但实际盯着他的一共就两个,长枪骑兵在前横冲直撞,而弓骑兵在后伺机放冷箭。杜逸瞅向旁边的尸堆,灵机一动,俯身往尸堆方向移动。
“Tsʰi! NauŠu kökö töri! Nau jong kökürögö!(啐!真是只臭老鼠!果然都是孬种!)”
远处的弓箭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射了个空,嘴里啐了一口,咧嘴冷笑,只是刹那,杜逸已经借着尸体掩护,一时间已难以瞄准,时不时露出一点身子,像极了狼狈逃窜的老鼠。更是让他冷笑不止。
而骑兵则呼啸而至,也毫不在意,马蹄踏着尸堆前来追杀,却被尸体绊住了马腿,行进不便。
马儿失去了冲撞和急奔的优势,杜逸瞅准时机,抓住刺来的长枪,弯刀就势刺进了鲜卑兵的护腿儿缝里,趁着鲜卑兵吃痛大叫,杜逸就势一拽,将其拽落下马,补上一刀,结果性命!
“杜小子!陈老大中箭了!”
噗噗噗!
杜逸还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循声望去,已经有三只狼牙箭穿透那人的身体,这个总是带着“我敢打赌……”口头禅的烂赌鬼,喉咙里只挤出半声呜咽,便扑倒在地。
“牛三儿!”
那人身后不远处,腹部中箭的陈冲趴在地上痛苦咆哮。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杜逸大声厉喝!
眼下杜逸彻底明白,战场之上,想要活命,不仅得拼命,还要学会冷静!
杜逸警惕着那个弓骑兵,同时小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左面最近五十步有敌五人,右边最近四十步有敌三人,都在各自为战,前面的外围处又有敌兵冲杀过来,不过还在两百步开外,只有身后三十步的弓骑手是最大的威胁!不仅瞄的准,他竟然还能连射!
他又躲开了两只羽箭,当即飞奔向一侧擦着尸身奔驰的无主战马,他猛地滚出,拽住缰绳翻身上鞍,直接伏在马上,直接朝着不远处的弓骑兵冲杀过去。
那弓骑手是个鲜卑百夫长,见杜逸浑身是血,犹如恶鬼,不禁用鲜卑语惊呼:
“Täm Ch'u Kula Tängri Movie Sarï Kökür(这楚狗真的只是个新兵)?!”
惊慌失措下,匆忙想要撘箭,不料右手一滑,箭矢坠落在地,忙举弓抵挡,“噹”一声刺耳碰撞声,那把长弓应声而断,就连弓骑手的狼趾护腕也被砍断,狼趾骨四处迸溅,直接刺入了眼睛!
弓骑手一声惨叫,看向杜逸的眼中充斥着惊恐。
杜逸这次没有心软,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就犹如他之前在村口看到的,那杀猪的老屠夫!
鲜卑人的注意力大多都集中在那边的严鹏身上,还有一些各自厮杀着圈儿内剩余的楚兵,只有周边最近的狼骑,才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都不敢相信,一个楚军小兵,还是刚上战场的新兵,竟然能趁乱抢了马?!
更是杀了那个以善骑射著称的百夫长!
而杜逸不敢停留,趁着敌人还没聚拢过来,夹紧马腹,催促着马直奔陈冲,俯身将陈冲拉扯上了马背,片刻不敢耽搁,冲向在远处策马厮杀的严鹏!
在严鹏的身旁,就是一堆将士护着的“楚”字大纛!
这个四世名将的后人,此时被青狼骑兵团团围住,他银枪上下翻飞,宛如游龙,又似寒光罩体,周遭的青狼骑纷纷落马,又见银光一闪,一记回马枪,一名身着重甲的鲜卑将领狼牙棒还停在半空,就被刺中了咽喉,跌马而死!
严鹏胯下原本通体雪白的玉龙马,此时宛如滴血的赤兔,溅满了鲜血的青铜鬼面,显得格外狰狞。
只见严鹏纵横驰骋,青铜面具下传出一声厉喝:
“聚拢!突围!”
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呼:
“济世从军,以赴国难!复我故土,天下归安!”
被死亡恐惧笼罩的楚军将士受到鼓舞,也都跟着大呼:
“济世从军,以赴国难!复我故土,天下归安!”
“济世从军,以赴国难!复我故土,天下归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