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绣墩上,沈清婉端坐。
青葱玉指死死绞着素白罗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父亲当真……”
她张口,喉咙里堵着浸水的棉絮,声音沙哑,完全变了调。
“老爷被押入大理寺已有三日。”奶娘王氏老泪纵横,将一纸公文颤巍巍地推进她冰凉的掌心,“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竟要姑娘……”
纸笺上“和亲匈奴”四个朱砂小字,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眼前阵阵发黑。
窗外暮春的柳絮,刹那间在她眼前化作北疆的漫天风雪。
恍惚中,她看见自己被粗暴地推上颠簸的驼车。
腕上的金钏坠地,碎作齑粉。
不,她不能认命!
父亲含冤,沈家不能就此断绝!
“夫人上吊了!夫人她——”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府内死寂的空气。
沈清婉心头猛地一沉,血色从脸上褪尽,踉跄着向正院奔去。
然而,七八个身着锦衣的侍卫,鬼魅般挡在了月洞门外,将她死死拦住。
为首那张狰狞的疤脸,她认得。
三日前,此人还卑躬屈膝给父亲捧靴,正是兵部司务赵虎!
“沈姑娘,节哀顺变。”赵虎假惺惺地一拱手。
他腰牌上“夜枭”二字,在落日余晖下泛着阴冷的青光。
“令堂刚烈,已自行了断。不过,令尊通敌一案尚有转圜余地,只要姑娘你……应下李家的婚事。”
母亲……也去了……
沈清婉五雷轰顶,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摇晃,险些栽倒。
她死死掐着掌心。
剧痛传来,她才勉强站稳,不至昏厥。
父亲的信物,母亲的决绝,还有那本关系沈家清白的《六韬》……
她不能倒下,绝不能!
暮鼓声沉闷敲响。
李氏宗祠内,牌位森然林立,阴气逼人。
沈清婉被迫跪在冰凉刺骨的青砖上,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
她冷冷地看着供桌前那个男人——李二狗。
他跷着二郎腿,不停抖着脚。
一身粗布短打沾满了赌坊的骰子粉,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辨,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臭味。
“二狗啊,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凤凰!”一个穿着锦袍、满脸横肉的老者,正是李家族长,他谄笑着拍着李二狗的肩膀,“沈家虽然倒了,可他家祖传的那本《六韬》兵书,据说可是值万金的宝贝!”
李二狗乜了沈清婉一眼,见她虽狼狈,却难掩绝色。
他咧开满是黄牙的嘴,嘿嘿淫笑起来:“尚书千金?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倒是能卖个好价钱!若是识相,把兵书交出来,爷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祠堂内的烛火“噼啪”爆响。
火光映着李二狗那张丑恶的嘴脸。
沈清婉的注意力全在父亲临行前托人送来的血书上,那力透纸背的“忍”字,此刻如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
她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她要忍,忍到最后一刻,为父亲昭雪,为母亲复仇,为沈家讨回公道!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
惊雷随之炸响。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祠堂的瓦当,那声音,是对她处境无情的讥笑。
“奴婢……奴婢替姑娘梳妆。”一个年迈的嬷嬷声音发颤,捧着一套大红嫁衣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曾经盛放着无数珍宝、绣着金线的檀木箱,如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箱底那件嫁衣,红得像是蘸饱了人血。
铜镜模糊,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嬷嬷颤抖着手,想为她戴上玉簪花钿,却被沈清婉按住了那双青筋凸起的手。
“王嬷嬷,用那盒铅粉。”
白垩似的粉末厚厚地遮盖了她眼下的青影,却怎么也遮不住她菱唇上那细小的、因用力撕咬而裂开的口子。
镜中人,神情异常平静。
那份平静,深不见底,寒意彻骨。
花轿在泥泞的巷陌中颠簸前行,廉价的唢呐声混杂着街头泼皮们不堪入耳的起哄和调笑。
当那顶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被醉醺醺的新郎官用秤杆粗暴挑落时,沈清婉清晰地听见门外传来瓦盆坠地的清脆碎裂声——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一套越窑秘色瓷茶具中的最后一只盖碗。
心,也跟着碎了。
“装什么贞洁烈女!”李二狗一身酒气,甩着一纸墨迹未干的和离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狞笑,“老子已经把你休了!识相的,乖乖把《六韬》兵书交出来,否则……”
酒气混合着口臭直喷在她脸上。
“老子立刻转手把你卖到城南的窑子里去!让你尝尝千人骑万人枕的滋味!”
更漏滴答,已是三更。
沈清婉凭借着微弱的记忆,摸索到后院墙角那个低矮的狗洞。
她刚要钻出去,墙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数支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马上那人。
他戴着玄铁面具。
五年前琼林宴上,隔着灼灼桃花惊鸿一瞥,那份清冷孤傲的气息,她记忆犹新。
“萧……萧将军……”她下意识地拢紧被撕裂的衣襟,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来人正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萧诀。
他身上的铁甲还带着北疆战场的血腥与风霜,眉头紧蹙:“沈姑娘?你怎会在此处?”
话音未落,李二狗的污言秽语和棍棒破空声已经从院内逼近。
萧诀注意到她手腕上清晰的淤青,周身气息骤寒。
他二话不说,猛地解下身上墨色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
“末将刚从北疆星夜驰归,奉沈尚书密令,前来寻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裹在滂沱的雨声中有些听不真切,“沈大人还托我带话……”
就在此时,墙头蓦地闪过数道迅捷的黑影,杀气凛然!
萧诀格挡的瞬间,腰间剑穗上系着的一枚白玉龙纹佩,“咔嚓”一声,裂作两半!
沈清婉的心猛地剧烈抽搐起来——那是父亲当年亲手赠予少年萧诀的护身信物!
“是夜枭的人!”萧诀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杀意迸射,“沈姑娘,得罪了!”
天边滚过一道沉闷的巨雷。
他不再犹豫,猿臂一揽,将她拦腰抱起,足尖轻点,已跃上高大战马。
身后传来李二狗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咒骂:“贱人!臭婊子!老子要让你爹烂在天牢里——”
骏马长嘶一声,冲开雨幕,绝尘而去。
在马蹄踏碎积水的刹那,沈清婉眼角余光瞥见巷口那株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绛衣女子。
伞沿被夜风微微吹起,露出了柳莺莺那张美艳却带着讥诮的朱唇。
“咯咯……跑得了和尚,可跑不了庙呢,沈大小姐。”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同滑进嘴角,又苦又涩。
沈清婉死死攥紧身上大氅的边缘,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细密鳞甲纹路硌得她掌心生疼。
长街尽头,将军府那扇黑漆大门在雨夜中缓缓开启。
门楣上“丹心照日”四个大字,在撕裂夜空的闪电下惨白一片。
那气势,是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