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程云修被手机闹铃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只有东方天际线处泛起一抹鱼肚白。他摸索着按下闹钟,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锁屏壁纸是他在纳木错拍摄的星空——银河如练,横贯天际。床头的电子钟显示温度:18℃。九江五月的清晨还带着几分凉意,薄被下的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洗漱时,他发现镜中的自己眼下挂着两轮青黑。昨夜那个奇怪的梦让他辗转反侧——梦中一只通体雪白的鹿站在书院棂星门前,鹿角如珊瑚般晶莹剔透,双眼却如人类般充满智慧。最诡异的是,当他举起相机时,白鹿突然开口说话:“你终于回来了。”声音竟与祖父有七分相似。冷水拍在脸上,梦境却挥之不去。
程云修从行李箱取出专业相机包,尼康D850的金属机身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有种踏实感。他习惯性地检查设备:镜头无尘、电池满格、存储卡剩余空间256G。相机侧面贴满了各地采访的纪念贴纸——XZ的转经筒、云南的东巴文、敦煌的飞天。最旧的那张贴纸已经褪色,是大学时参加校园摄影大赛的纪念。
六点整,他走出酒店大门。晨雾中的九江如同一幅水墨画,远处的庐山轮廓若隐若现。街边的早餐摊已经支起,蒸笼里冒出袅袅白气,混合着糯米和肉馅的香气。程云修买了两个萝卜饼,咬下去的瞬间,酥脆的外皮和清甜的萝卜丝让他想起童年时祖父常带他去的那家茶楼。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是树皮,收钱时硬币在他掌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去白鹿洞书院这么早?”老人用浓重的九江话问道,同时麻利地用报纸包好另一个萝卜饼,“第一班车要六点四十才发哩。“他的指甲缝里沾着面粉,手腕上戴着一串已经发黑的桃核手链。
“我打车去。”程云修咽下最后一口饼,油脂在舌尖化开,带着胡椒粉的微辣,“听说书院的晨曦很美。”
老人眯起眼睛笑了,露出几颗金牙:“后生有眼光!朱子当年最爱看书院日出,说那是‘天地正气最清明时’。”他指了指东边,“你从棂星门进去,左手边有棵八百年的桂花树,那位置看日出最好。”老人说话时,晨光正好照在他的金牙上,反射出一点耀眼的光芒。
程云修叫了辆滴滴。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收音机里放着黄梅戏《女驸马》。当听到乘客要去白鹿洞书院时,司机立刻调小了音量。
“记者同志是去采访那个国际论坛吧?”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程云修的相机,“我女儿在书院做讲解员,说这次来了好多外国教授。”他的方向盘上套着已经褪色的毛线套,上面绣着“平安”二字。
车子驶出城区,沿着环庐山公路盘旋而上。路旁的梧桐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嫩叶飘落在挡风玻璃上。随着海拔升高,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司机打开了雾灯,两道黄色的光柱刺破乳白色的雾气。
“这雾天拍日出怕是难了。”司机叹了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节奏,“不过书院里有个地方,叫‘自洁泉’,据说朱熹当年用这水洗笔,墨迹入水即消。雾再大,那泉水都清澈见底。”他的语气中带着当地人特有的自豪。
当“白鹿洞书院”的石牌坊出现在雾中时,程云修看了看手表:六点五十八分。牌坊上“海内第一书院”六个大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石柱上的蟠龙纹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牌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许清嘉今天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绿色旗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在雾气中宛如一幅淡彩仕女图。她手里捧着几卷线装书,正低头翻阅,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
车刚停稳,许清嘉就抬起头,脸上绽放出笑容:“真准时!”她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清亮,“我猜你没吃早饭,带了书院食堂的桂花米糕。”她从布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热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散发出甜腻的桂花香。
程云修接过米糕,指尖碰到许清嘉的手指,冰凉而柔软。“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米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许清嘉眨了眨眼:“高中春游时,你一个人吃了三块。”她转身指向雾气中的建筑群,“走吧,趁游客还没来,我带你看点特别的。”她的旗袍下摆在晨雾中轻轻摆动,像一片新鲜的荷叶。
两人穿过棂星门时,程云修突然停下脚步。门前的石鹿雕像与梦中一模一样——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更诡异的是,当他举起相机对准石鹿左眼时,取景器里突然闪过一道金光,转瞬即逝。
“怎么了?”许清嘉回头问道,一缕碎发垂在颊边。
“没什么...光线错觉。”程云修放下相机,却忍不住又看了石鹿一眼。石鹿的眼睛空洞无神,哪有什么金光?
许清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这对石鹿是明代遗物,传说每到科举之年,鹿眼会流泪。”她轻轻抚摸石鹿的背部,指尖划过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纹路,“书院的老管理员周爷爷说,这对石鹿其实是一对恋人变的——男的进京赶考遭遇不测,女的在书院苦等,最后双双化作了石像。”她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飘渺不定。
程云修再次举起相机,这次却只拍到普通的石雕。他跟着许清嘉穿过棂星门,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冰凉,缝隙间长着茸茸的青苔。晨雾中的书院静谧如画,飞檐翘角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是那条他童年常去玩耍的小溪。
“我们先去朱子祠。”许清嘉压低声音,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先贤,“这个时间,阳光会透过东窗照在朱熹塑像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身。”她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旗袍下摆摩擦的细微声响。
朱子祠前的古桂树果然如早餐摊老人所说,枝干虬曲如龙,树冠如盖。许清嘉说这棵树是朱熹亲手所植,至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树皮上深深的沟壑像是刻满了岁月的密码,几片早发的嫩叶在雾气中微微颤动。
“奇怪,”程云修仰头望着古树,“我记得小时候这树上挂满了红布条,现在怎么一条都不见了?”
许清嘉轻笑:“那是游客乱挂的许愿条,前年文物局来修复时全取下来了。现在要许愿得去专门的许愿墙。”她指了指西侧的回廊,“不过...”她突然压低声音,“书院里有个秘密——真正的许愿处是这棵树的树洞。传说朱熹晚年常把心事写在纸上塞进去。”
程云修绕到树干另一侧,果然发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树洞,边缘光滑,像是被无数手指抚摸过。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去,指尖触到几片干燥的纸屑。“还真有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角发黄的纸片,上面只有半个毛笔字——“心”。
“天哪!”许清嘉倒吸一口冷气,“这可能是古代留下的!”她急忙从包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袋,“得交给周爷爷,他是书院文物管理员。”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差点没拿稳文件袋。
就在这时,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朱子祠的窗棂上。雕花木窗将阳光分割成几何图形,投射在祠堂内的朱熹塑像上。塑像顿时金光灿灿,尤其是那双微垂的眼睛,仿佛突然有了生命,正慈悲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
程云修迅速举起相机,连按快门。在取景器里,他惊讶地发现塑像的右手似乎动了一下——那本应该捧着书卷的右手,食指微微抬起,指向祠堂后方的碑林。当他放下相机用肉眼观察时,塑像又恢复了常态。
“你看到了吗?”程云修声音发紧。
“看到什么?”许清嘉正专注地检查那角古纸,头也不抬地问。
“没什么...”程云修摇摇头,决定暂时保留这个诡异的发现。他指向碑林方向,“能去那边看看吗?”
穿过朱子祠后方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数百块石碑整齐排列在松柏之间,宛如一片石质的森林。碑文在晨光中泛着青黑色的光泽,有些字迹已经模糊难辨。程云修记得小时候最怕来这里,总觉得那些高大的石碑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随时会活过来。
“这是书院最珍贵的部分——历代名家题刻碑林。”许清嘉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声音不自觉地带上讲课时的韵律,“从朱熹亲笔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到王阳明的《修道说》,再到康熙御笔的‘学达性天’...这里简直就是一部立体的中国思想史。”她的指尖轻抚过一块石碑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情人的脸庞。
程云修的目光却被碑林深处一块不起眼的灰色石碑吸引。那石碑比其他碑矮小许多,表面布满裂纹,像是随时会碎裂。奇怪的是,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花——几支紫色的杜鹃和白色的山茶,露珠还在花瓣上滚动。
“那块碑有什么特别?”程云修指向那个方向。
许清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那是...程氏先德碑。”她犹豫了一下,“说起来,和你同姓呢。碑主叫程颐川,明代万历年间白鹿洞书院的山长,在一次大火中为抢救书院藏书不幸遇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传说他临终前抱着几卷朱熹批注的《论语》,尸体被发现时,那些书页竟然完好无损...”
程云修心头一震。颐川——这不正是祖父常挂在嘴边的先祖名讳吗?小时候祖父书桌上总摆着一本《颐川先生文集》,他偶尔会看到老人对着书页发呆。更奇怪的是,此刻那块石碑在他眼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就像梦中白鹿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地向石碑走去,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随着距离拉近,碑文逐渐清晰——“先师颐川程公之墓”,落款是“万历四十二年仲春”。碑面左下角刻着一只小巧的白鹿图案,与请柬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这花是谁放的?”程云修蹲下身,发现花束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四百年祭”四个字,墨迹尚未全干。
许清嘉摇摇头:“不清楚。可能是程氏后人?”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周爷爷说过,每年清明都有人来祭扫这块碑,但从没人见过祭扫者。”她的布鞋踩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程云修伸手触碰石碑,指尖刚接触到冰凉的表面,突然一阵剧痛——仿佛有电流从碑文窜入体内。与此同时,一段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火光冲天的夜晚,一个穿明代儒袍的中年男子在书院走廊狂奔,怀中紧抱着几册书籍。火星如雨点般从屋檐坠落,烧焦了他的衣袖。男子突然停下脚步,转向程云修所在的方向,嘴唇蠕动似乎在说什么。就在这时,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砸下...
“啊!”程云修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许清嘉。
“怎么了?”许清嘉扶住他的肩膀,手掌温暖而有力,“你脸色好难看。”
程云修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冷汗:“我...看到了一场大火...”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的幻觉,那场景太过真实——热浪灼烧皮肤的痛感,木头爆裂的声响,甚至能闻到纸张燃烧的焦糊味。
许清嘉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低血糖?你早上只吃了块米糕。”她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先吃点东西吧。”巧克力的包装纸在寂静的碑林中发出刺啦的响声。
程云修勉强笑了笑,接过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却无法驱散那个诡异幻象带来的寒意。他再次看向石碑,发现那只白鹿图案的眼睛部分似乎比其他部位更光滑,像是被无数人抚摸过。鬼使神差地,他按下相机快门,闪光灯在晨雾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别用闪光灯!”许清嘉急忙制止,“会损伤碑文的。“她指向不远处的告示牌,上面明确写着“禁止闪光灯拍摄”。
程云修连忙关掉闪光功能,却在查看刚才拍摄的照片时愣住了——屏幕上,石碑上的白鹿图案竟然在发光!不是反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金色光芒,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活物般炯炯有神。
“你看这个...”他将相机递给许清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许清嘉盯着屏幕,眉头越皱越紧:“这...这不可能是反光。”她抬头对比真实的石碑,又看看照片,“照片里的白鹿图案比实物更清晰,而且...”她放大图像,“眼睛这里好像有字?”
程云修凑近看,果然在白鹿眼睛的位置发现几个微小的汉字——“石镜照心”。这四个字以一种奇怪的排列方式藏在瞳孔纹路中,不放大根本看不出来。
“石镜照心?”程云修喃喃重复,“什么意思?”
许清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想起来了!书院后山确实有块‘石镜’,是天然形成的平整石壁,传说能照见人心。朱熹曾在那里讲‘格物致知’的道理。”她的指甲不自觉地陷入程云修的皮肤,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早到的书院工作人员。许清嘉看了看手表:“七点四十了,论坛九点开始,我们得抓紧时间去石镜看看。”她匆匆拍下碑文照片,拉着程云修向碑林深处走去。
穿过碑林后方的竹林小径,空气变得湿润清新。竹叶上的露珠滴落在程云修的脖子上,冰凉刺骨。小径尽头是一处陡峭的山崖,崖壁上果然有一块约两米高的平整石面,在晨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就是石镜。”许清嘉气喘吁吁地说,脸颊因快步行走而泛红,“传说心术不正的人照不出影像,朱熹用它来考验学生。”她的发髻已经松散,几缕黑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程云修小心翼翼地走近石壁。奇怪的是,石面确实光可鉴人,但他的倒影却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更诡异的是,倒影中的他穿着明代儒生的衣服,头上还戴着方巾!
“你...看到什么了?”程云修声音发紧,不敢移开视线,生怕倒影会突然做出什么动作。
许清嘉困惑地看着他:“就是普通的石壁啊,虽然光滑但根本照不出人影。”她伸手触摸石面,“你看,连指纹都...天哪!”她突然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石壁是温的!”
程云修也伸手触碰,果然感受到一股异常的温度——不是阳光照射的温暖,而是像人体般的恒温。更奇怪的是,当他的手掌贴上石壁时,那些模糊的倒影突然清晰起来,他看到“自己”站在一座古代书院门前,身边是几个穿儒袍的学子...
“小心!”许清嘉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程云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像是被石壁吸住一般,竟然无法抽离。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将他拉向石壁,光滑的表面开始泛起水波般的纹路。
许清嘉死死拽住他的另一只手臂:“用力啊!”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旗袍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浸湿。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程云修胸前的记者证突然滑出衣领,证件上的金属扣碰到石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刹那间,吸附力消失了,程云修因惯性向后跌倒,连带许清嘉一起摔在潮湿的草地上。
“怎么回事...”程云修大口喘息,看着恢复平静的石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右手掌心的灼热感提醒他,那绝非错觉。
许清嘉惊魂未定地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这地方...一直有些奇怪的传说。”她的声音颤抖,“但我从没亲眼见过...”她的木簪不知掉在哪里,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在晨光中泛着棕色的光泽。
程云修捡起记者证,发现金属扣上刻着的杂志社标志——一个传统的中国结图案——竟然在发光,而且光芒与石碑照片中白鹿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他将这个发现指给许清嘉看,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困惑。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扬,在群山间回荡。许清嘉猛地站起身:“八点了!论坛工作人员应该都到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她拉起程云修,“这件事...暂时别告诉别人。”她的眼神中既有恐惧,又有掩不住的兴奋,像是发现了宝藏的孩子。
程云修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诡异的石镜。在转身的瞬间,他似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找到钥匙...”那声音与祖父的一模一样。
回到书院前院时,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布置会场。棂星门前支起了红色的充气拱门,上面写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教育国际论坛”的金色大字。十几张长桌排成U形,铺着靛蓝色的桌布,每个座位前都摆着同声传译设备和矿泉水。工作人员正在调试投影仪,光束在晨雾中形成一道光柱。
许清嘉匆忙整理好头发,用备用发夹重新挽起发髻:“我得去接待外宾了。”她从包里翻出工作证挂在脖子上,“你的媒体证在签到处,记得拍些照片。”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中午休息时,我带你去见周爷爷,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她的指尖在程云修手心轻轻一按,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承诺。
签到处设在明伦堂前,程云修领到媒体证和会议资料袋。资料袋里除了会议日程,还有一本精美的书院画册。翻开第一页就是棂星门的照片,那对石鹿雕像在专业摄影下显得格外威严。程云修下意识摸了摸相机,里面还存着那张发光的白鹿照片。
论坛九点准时开始。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陆续入座,有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也有朝气蓬勃的年轻研究员。程云修注意到前排坐着几位身着传统服饰的外国学者——一个穿韩服的韩国教授,一个着和服的日本学者,还有个印度裔的教授披着橙红色纱丽。摄像机在会场后方架起,记者们穿梭其间,闪光灯此起彼伏。
开幕式由书院现任院长主持,这位六十多岁的学者一身深灰色中山装,声音洪亮有力:“白鹿洞书院创建于公元940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座延续千年未曾中断办学的书院...”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江西口音,说到激动处会不自觉地挥舞右手,无名指上的玉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程云修一边拍照一边记录,职业习惯让他暂时将早上的奇遇抛在脑后。直到日本学者佐藤健一上台发言时,意外发生了。这位东京大学的中国文化教授正在讲述朱熹思想对日本江户时代的影响,突然投影屏幕上的PPT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画面——一只白鹿的剪影站在燃烧的书院前,下方是一行古体汉字:“石镜照心,白鹿引路”。
会场顿时骚动起来。佐藤教授不知所措地看向技术人员,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检查电脑连接。程云修却如遭雷击——那只白鹿的姿态与他梦中的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当技术人员拔掉数据线后,画面依然停留在屏幕上,甚至变得更加清晰,白鹿的眼睛开始闪烁金光。
“怎么回事?”坐在程云修旁边的当地记者小声嘀咕,“病毒攻击?”他的录音笔还亮着红灯,忠实地记录着这场混乱。
就在这时,程云修胸前的记者证突然变得滚烫。他低头一看,那个中国结标志再次发出金光,而且与屏幕上白鹿眼睛的闪烁频率完全一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感觉相机包里的D850正在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程云修悄悄退出会场,躲到一棵古柏后查看相机。翻到早上拍的石碑照片时,他差点惊叫出声——照片上的白鹿图案正在移动!原本静态的图像变成了动态画面,白鹿缓缓转头,直视镜头,嘴巴开合似乎在说话。程云修颤抖着按下播放键,相机扬声器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找到钥匙...打开天门...”
“原来你在这里。”许清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程云修差点摔了相机。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会场那边乱成一锅粥了,院长宣布暂时休会。”她的目光落在相机屏幕上,倒吸一口冷气,“天哪...它动了?”
程云修点点头,将那段诡异的录音放给她听。许清嘉听完后沉默良久,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跟我来,现在就去见周爷爷。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她的指甲几乎掐进程云修的肉里,声音压得极低,“刚才投影出问题时,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你看。”
周爷爷的办公室在书院最偏远的藏书楼底层。穿过几重院落时,程云修注意到许多建筑的门窗上都有白鹿图案,有些已经褪色,有些则是新绘的。最奇怪的是,这些图案的眼睛部分都特别明亮,像是有人经常抚摸。
藏书楼是座两层木结构建筑,黑瓦白墙,檐角挂着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推开厚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纸张、墨水和樟脑混合的古老气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爷爷?”许清嘉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书楼里回荡。她的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在这儿呢。”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书架深处传来。片刻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两排书架之间——那是个瘦小的老人,约莫八十多岁,满头银发用一根木簪挽成发髻,脸上皱纹纵横如同树皮,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出奇。他穿着老式的对襟布衫,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程云修心头一震——这老人他认识!小时候每次跟祖父来书院,都会见到这位管理员。二十年过去,老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连那根雕着鹿头的木簪都一模一样。
周爷爷的目光直接落在程云修身上,眼神锐利如刀:“程家的孩子回来了。”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九江方言,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您...认识我?”程云修惊讶地问。
老人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呢。”他颤巍巍地走近,身上散发着墨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你祖父临终前托付我一件事,关于你们程家的秘密。”他的目光落在程云修的相机上,“看来‘石镜’已经给你提示了。”
许清嘉惊讶地看着两人:“周爷爷,您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向书架深处:“跟我来,有些东西该见见天日了。”他的布鞋在地板上拖出沙沙的声响,像秋风吹过落叶。
两人跟着老人来到藏书楼最里间——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室,四壁都是书架,中间摆着一张古老的榉木书桌。桌上除了一盏铜油灯,就只有一面造型奇特的铜镜。镜框上雕刻着繁复的白鹿纹样,镜面却模糊不清,照不出人影。
周爷爷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匣子上同样装饰着白鹿图案。老人枯瘦的手指轻抚过匣子表面的纹路,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这是你祖父留给你的,说等你‘见到石镜异象’时才能打开。”他将木匣递给程云修,匣子比想象中沉重许多。
程云修接过木匣,发现匣子没有锁,却怎么也打不开。周爷爷指了指那面铜镜:“需要钥匙。”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闪闪发光,像是两粒炭火。
“什么钥匙?”程云修困惑地问。
老人神秘地笑了:“你身上带着呢。”
程云修翻遍口袋,只找到记者证、钱包和手机。当他无意中将记者证靠近铜镜时,那个中国结标志再次发光,这次光芒强烈得刺眼。更神奇的是,铜镜的镜面突然变得清晰,反射出的却不是室内的景象,而是一把造型古朴的铜钥匙!
“这...”程云修瞠目结舌,下意识伸手去摸镜面,指尖却穿过了“镜中”的钥匙,碰到了冰冷的铜镜背面。就在这时,木匣突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盖子自动弹开了一条缝。
周爷爷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正统继承人。”他转向同样震惊的许清嘉,“丫头,去把门关上。接下来看到的,关乎一个四百年的秘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有力,完全不像八旬老人的嗓音。
许清嘉急忙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铜油灯摇曳的光影。程云修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木匣...
木匣内衬着深红色的绸缎,已经褪色发黄。匣中只有三样东西: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一本巴掌大的线装册子,以及一块残缺的玉璧。玉璧呈乳白色,表面有火焰状的红色纹路,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整块玉器上断裂下来的。
程云修首先拿起那封信。火漆上印着一个小小的鹿头图案,与书院各处装饰如出一辙。拆开信封,里面是祖父熟悉的毛笔字迹:
“云修吾孙:
若你读此信,则'石镜照心'之象已现,程氏四百年守护之责将传于你手。我族先祖颐川公,明万历年间白鹿洞书院山长,非但博学鸿儒,更肩负一桩千古秘密——守护‘天门钥匙’。万历四十年冬,书院遭雷火,颐川公为护藏书而殁,临终前将钥匙一分为三:一藏于石鹿之眼,一隐于石镜之心,一托于血脉相传。吾穷尽半生,仅寻得石鹿之钥与血脉之钥,石镜之钥始终无踪。今大限将至,唯恐秘密永埋尘土,故托周老转交此匣。匣中《白鹿洞志异》载有线索,玉璧乃血脉之钥。切记:三钥合一,天门可开;白鹿引路,问心庐山...”
信纸在程云修手中微微颤抖,祖父的字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苍劲有力,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可见老人当时心情之激动。
“《白鹿洞志异》...”许清嘉轻声念出那本小册子的标题,好奇地凑近,“这是明代的手抄本啊!”她的发丝垂落在书页上,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程云修小心地翻开脆弱的纸页。书是用工整的小楷抄写的,内容似乎是各种与书院有关的奇闻异事。其中一页被折了角,标题是《石鹿灵异记》:
“万历三十九年夏,予夜读经义,忽闻院中鹿鸣。出视之,见棂星门前石鹿目放金光,中有小人诵经,声如蚊蚋。近视之,乃先贤朱熹微像也。鹿口吐铜匙一枚,上镌‘天门’二字...”
许清嘉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石鹿眼睛里真的藏着钥匙?”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嘴唇,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牙痕。
周爷爷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早上不是拍到石鹿眼睛发光了吗?那就是钥匙在呼应血脉。”他指了指程云修胸前的记者证,“那个标志,用的是程家祖传的'同心结'纹样,只有嫡系子孙才允许佩戴。”
程云修恍然大悟——难怪记者证上的中国结会发光,原来它本身就是“血脉之钥”的一部分!他急忙查看相机里早上拍的照片,放大石鹿眼睛的部分。果然,在那些微小的“石镜照心”字样旁边,还有两个几乎不可辨认的小字:“天门”。
“所以还差石镜里的钥匙...”程云修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周爷爷,“您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老人摇摇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规矩就是规矩。‘非见异象,不传秘密’,这是颐川公定下的祖训。”他指了指匣中的玉璧,“那块‘火纹玉’,是程家代代相传的信物。据说原本是一面玉镜,被雷火劈成了三块。”
程云修拿起玉璧,对着油灯观察。玉璧在光线下呈现出奇特的纹理,红色部分确实像跳动的火焰。更神奇的是,当他转动玉璧时,红色纹路竟然在表面流动起来,形成一幅微缩的山水画——隐约可见书院布局和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
“这...这怎么可能?”程云修手一抖,差点摔了玉璧。
许清嘉却显得异常兴奋:“古籍中记载过这种‘影玉’,说是庐山特产,能吸收天地灵气显像。”她的专业素养完全压过了恐惧,眼睛闪闪发亮,“我一直以为是传说!”
周爷爷咳嗽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藏书楼顶层有个密室,里面放着颐川公的遗物。你们应该去看看。”他将钥匙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老了,爬不动楼梯了。记住,日落前必须离开藏书楼,这里...晚上不太平。”他说这话时,油灯突然摇曳起来,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巨大影子。
程云修和许清嘉对视一眼,同时拿起钥匙。就在两人的手同时触碰钥匙的瞬间,一道金光从钥匙齿缝迸射而出,在空中短暂形成了一只奔跑的白鹿虚影,随即消散无踪。
周爷爷似乎没看见这异象,只是疲惫地挥挥手:“去吧,时间不多了。”他坐回椅子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瘦小苍老。
两人告别周爷爷,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藏书楼顶层爬去。楼梯间的窗户积满灰尘,透进来的阳光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许清嘉走在前面,旗袍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露出纤细的脚踝。
“你觉得这一切是真的吗?”程云修低声问,手中的玉璧依然散发着微弱的温度,“还是我们集体产生了幻觉?”
许清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异常清明:“你知道我研究民俗学这些年,最大的体会是什么吗?”不等程云修回答,她继续说道,“所谓神话传说,往往是古人用他们的语言描述的‘真实’。只是我们太依赖现代科学,忘记了世界本来就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奥秘。”她的睫毛在斜射的阳光中投下细长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顶层的走廊幽深狭长,两侧堆满了古籍和文物。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锁孔已经氧化发黑。程云修试了试周爷爷给的钥匙,严丝合缝。随着“咔哒”一声响,门开了,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密室不足五平米,正中摆着一张古旧的供桌,桌上是一个黑漆木牌位,上书“明奉直大夫白鹿洞书院山长颐川程公之位”。牌位前放着个青花瓷香炉,里面还有未燃尽的香梗。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着明代儒生服饰,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右手持书卷,左手按在一只白鹿头上。
程云修倒吸一口冷气——画中人的相貌与他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对微微上挑的眉毛和略厚的下唇,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颐川公?”许清嘉敬畏地低声问道,仿佛怕惊动画中人,“跟你好像...”
程云修不由自主地上前,伸手触碰画像。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画布的瞬间,画中的白鹿突然眨了眨眼!紧接着,整幅画像开始发光,颐川公的嘴唇蠕动起来,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
“后世子孙,既至此地,当知吾志。白鹿洞非独书院,实乃‘天门’之钥所在。庐山之巅有洞天福地,每甲子一开,唯持三钥者可入。万历四十年,吾知大限将至,故分钥藏之。今倭寇猖獗,恐其得钥祸乱华夏,吾宁与钥同焚...”
声音戛然而止,画像恢复了常态。程云修和许清嘉呆立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庐山群峰,一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