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月是被孩子的喊叫声拉出梦境的,梦里她正和实验室的手套箱斗智斗勇,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手套箱里的置物架要装的那么高,每次取药品都要费尽力气,到底有没有考虑过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胳膊长度和身高高度啊。
简直是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
突然砰的一声,声音巨大到她以为实验室哪儿爆炸了,然后才发现是梦。
她揉了揉眼睛轻轻拉开床帘瞅了一眼,又急忙把床帘拉了起来。
应该是她的舍友来了,帮她搬东西的大概是她的爸爸妈妈,还带着两个小孩,看穿着像是双胞胎的样子,她看了看表,才十点钟,周日早晨没有定闹钟,她向来都是睡到中午十二点的。
也许她应该换好衣服下床去打声招呼,再挤出和气的笑容自我介绍,末了再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她看着地上其乐融融的一家,忽然就瘪了气,她总是见不得别人完整和睦的一家,这总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残破不堪的家庭。
在这种情绪下,她实在没办法挤出笑容去扮演好一个和气热心的舍友。
于是她又轻轻把床帘理了理,重新窝回被子里,戴上耳机放了首歌,打算再睡个回笼觉,这可是科研狗来之不易的一个周日啊。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地上的女生说:“我舍友好像在睡觉,要不我们先走吧,下午再来收拾。”
那两个小孩居然也瞬间安静下来了,夸张的捏着嗓子小声说:“那个姐姐在睡觉吗?”
那个女生轻轻说了声:“对啊,那个姐姐肯定是收拾宿舍累了,要睡觉。”
两个小孩便不再说话了,她们的妈妈说:“好,反正占了个下铺了,先回家吧,别吵着人家睡觉。”
之后宿舍门被轻轻关起来,那家人的声音也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景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有一点感动也有一点感激,可却不那么开心。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家庭,实在是太幸福了吧。
别人的幸福总是能在某些时刻灼伤不幸人的心。
她这样想着,反而越来越清醒,耳机里刚好自动播放到BBC听力,是她前几天刚听完的“奇妙岛屿”,她想到即将到来的雅思考试,大脑就更清醒了,于是干脆起床。
刚下床就被宿舍的景象惊呆了。
床板上,桌子上,地上,堆满了东西,有纸箱也有编织袋,景月看着这一地的东西,暗自思量,要是给她这么多东西,她可要怎么扛着她们从七西校区到这里,再从过渡公寓到宿舍啊。
她拿起洗漱的东西,轻轻叹了口气。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不过,东西虽然多,但那个女生都放在了自己的床边和桌边,并没有占用公共区域,更没有挡道,她内心对这个女生充满了好感。
景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背着书包去图书馆了,自从七西校区投入使用后,校本部就变成研究生校区了,本科生很少,所以图书馆人并不算多,理科生都在实验室,这里就大都是文科生在敲论文。尤其到了周末,就更空荡荡的,只零零散散坐着些人,看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就知道,又是几个不幸被延毕的倒霉蛋。
她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篮球场,这个篮球场可以说是校园CBD,周围坐落着超市,餐厅,宿舍,图书馆,她一直不能理解校本部的建筑设计,把露天篮球场这种吵闹的公共场所设置在宿舍这种需要安静的地方附近,是为了她们都可以被这些没日没夜打球的人吵醒,然后少睡觉多读书吗。
这个篮球场无论严寒酷暑,春夏秋冬,早晨还是中午,都有一堆人在打球,景月吃完早饭去实验室的时候,有人,她下班去吃午饭的时候,还有人,甚至每天午休时,都是听着窗外球落地的声音睡着的,他们几乎可以在任何不合理的时间出现在篮球场里。
他们难道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吗?她一边想一边翻开雅思真题,偶然在其中一篇阅读里看到了“athletic”。
她大彻大悟。
说不定他们的工作就是打篮球啊!
就像我每天都在实验室一样。
想到这里,她脑子里突然想起陈星研,他居然不是学体育的。
景月轻轻摇了摇头把奇怪的想法全部赶出脑袋,拿起笔开始攻克卷子。
可能是被早晨那一家人的和谐场景刺激到了,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每次想到过去,她就疯狂学习,企图将自己从那个世界里拯救出来,的确有效,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连做了两套雅思真题,末了还倚在窗边听完了完整的三篇BBC,“脆弱天堂”里最后一句讲,“我们渔猎太平洋的方式是保护这个脆弱的海洋天堂的关键”,这让她感觉很可笑,人类总以为是自己在保护别人,保护自然,可就算是这种自以为是可笑的保护,也只是为了他们可以源源不绝的汲取更多东西,虚伪又愚蠢。
这和养一头猪,每天都要从猪身上割肉吃,可还不让它死,美其名曰保护,美其名曰“可持续”,有什么区别,其实本质就是自私而残忍。
她摘下耳机朝窗外看了看,天色已经将黑了,篮球场也许已经换了一批人,可依旧是充满活力,欣欣向荣。
看到楼下提着外卖来来往往的人,她才稍稍感觉有些饿了,于是不紧不慢的收拾东西背起书包往外走去。
她刚打算去综合楼那边吃鸡丝拌粉,还没走多久就接到导师的电话,她深呼吸了几下,清了清嗓子按了接听,电话那头是老师哭笑不得的声音:“小景啊,你现在在忙吗?”
景月从没听过老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平时都很沉稳的,这搞得她一头雾水,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嘴上已经脱口而出:“哦,不忙老师,什么事您说。”
“不忙的话你去接一下陈星研吧,他不知道在搞什么,把手机丢了,现在回不来学校了,我把他地址发你你去接一下吧。”
老师像是在憋着笑,嘴里还嚼着东西,又说道:“好,那就这样,你带好手机注意安全,接到人回到学校都要给我报一声平安。”
景月感觉自己cpu都要烧坏了,什么情况,丢了?21世纪,一个男研究生,她没时间细细想来龙去脉,急忙答应老师:“哦好的老师,您放心,我一定给他平安接回来。”
老师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挂断了电话,景月握着手机,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过一会儿,微信就弹出了新消息,她将老师发来的位置信息点开,她更震惊了。
距学校二十多公里,他跑那么远去挖宝啊。
景月闭上眼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她感觉自己都快把眼珠子翻过去了,她长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淡定。
“老师交给的任务,要完成的要完成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导航,按照导航提示从学校正门出去坐地铁,进站,刷卡,安检,等车,刚好赶上晚高峰,整整四十多分钟,不仅没有座位,就算是可以倚靠的杆她都没抢到一个,她就一路抓着扶手挤在人堆里,累了就松手歇一会儿然后再换一只手,经过一番周折之后终于到站了。
她一边整理自己被挤到皱起来的短袖一边出站,到达目的地后已经筋疲力尽,可她望着人头攒动的步行街,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在哪儿,只能在附近转悠,她不怎么出来逛街,更别说离学校这么远的地方,所以绕着绕着自己也有点迷路。所幸,她终于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了陈星研,他正蹲坐在楼梯旁边,两只手垂在膝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晚风轻轻吹起他的头发,他两只耳朵红红的,正百无聊赖的低头看着地面,像一只无家可归可怜巴巴的狗。
景月憋着一股气,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他。
景月走到他身边站定,低头看着他,他没看到景月过来,依旧低头盯着地面,景月没心情喊他,于是抱着胳膊歪着脑袋和他一同盯着地面。
两人就这样盯着空荡荡的地面看了好久,直到陈星研注意到自己身边有一个人。
他顺着景月的鞋子往上看,正对上她低着头的视线,眼前的女孩一脸疲惫和无奈,眼睛却亮晶晶的盯着他看,他看着她一眨一眨的眼睛,忽然觉得傍晚的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
他有些欣喜,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动作迅速到带起了一股风,景月因为离他太近,眼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矮矮的窝在地上的男生霎的站起来,再一次有一种万丈高楼平地起的震撼感。
景月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男生,心着,如果他俩分别在路上遇到坏人,谁赴死的可能性大一些,之后看着陈星研充满肌肉的手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自从暑假搬来本部开始做实验起,她又瘦了不少,就这小胳膊,打狗都费劲吧。
“你怎么来了。”
陈星研露出八颗牙齿,笑容灿烂一脸欣喜的看着她问。
她抬头看着他,腹诽道,废话,来接你这个188大汉,22岁的小学生,无家可归的可怜狗。
内心一番吐槽之后,她还是笑着说:“来接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月看着他一脸无辜的笑容,默默叹了口气说:“你猜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陈星研拍了拍头,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江老师让你来接我的是吧。”
景月看着他无奈的笑了笑,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说任何话了。
短短两天,他对陈星研的印象反复更新。
“抱歉啊,实在太麻烦你了,可我实在没办法,我手机丢了,没人来接我我根本回不去。”
景月看着他一脸懵懂的表情,也懒得继续和他说什么,在地铁上站了那么久,又走了这么久,她腿实在太酸了,于是把书包摘下来抱在怀里坐到他坐过的台阶上,接着试图岔开话题,“那你手机怎么丢的。”
陈星研看她坐了下来,也坐到了她旁边,叹了口气开始讲他傍晚的经历。
“下午没事,我就骑了共享单车出来闲逛,骑到这边看到商场里有乐高店,所以就锁了车来逛逛,正要进去的时候遇到一个老奶奶,说是迷路了要借手机给家里孩子打电话,我就好心把手机借给老奶奶,然后就在周边随便看了看,回过神来之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人了。之后我就去商场里借了一个导购的手机给老师打了电话,发了地址,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景月听他讲完之后,没忍住继续问他,“你不应该把手机借给陌生人的,或者你至少应该在她身边看着她打电话的,现在的人怎么可能出门不带手机,如果是老人就更不可能了,家里人怎么放心。”
“没想那么多嘛,就是看着老奶奶一个人怪可怜的。”陈星研臊眉耷眼的半蹲在台阶上,又恢复了等景月之前的姿势,“不是老奶奶真的找不到家就好,其实手机倒也没什么,可那是我毕业那年刚买的,里面还有好多和朋友同学一起拍的照片。”
景月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腔热心被欺骗,手机和照片,金钱和珍贵的回忆,不管是价格还是价值,都很让人难过,说什么都像是无关紧要的人高高挂起的安慰。
她低头搅着手指,忽然陈星研拍了拍她,景月抬头看到他正摸着口袋,再一次从里面拿出一根棒棒糖。
“呐,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昨天那些都吃完了,手机丢之前在报刊亭买的。”
“你不吃吗?”景月下意识的问。
“你吃吧,补充补充能量,我看你嘴唇都发白了,现在来接我一定没时间吃晚饭吧,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他边说边把棒棒糖塞到景月手里,顺手拿过她的书包,“你先吃吧,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带你吃饭去。”
景月这才想起自己真的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于是拆开糖纸将糖塞到嘴里,朝陈星研笑了笑,“真甜,谢谢。”
陈星研盯着她,不知道在看什么,她透着月色看着陈星研的眼睛,清澈明亮,真诚热情,没有任何防备心,攻击性,她好像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了,又好像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街边行人来来往往,大人领着孩子,年轻人陪着朋友,夜市摊上用大喇叭此起彼伏的放着清仓大甩卖,路口烧烤店肉串的香味混着木炭味,缓缓钻进景月的眼睛里,耳朵里,鼻子里,这些日日存在,景月却从没注意过的场景,原来,这么幸福吗。
回到宿舍已经快十点了,宿舍另外两个床铺也都收拾好了,但没人在,还是只有早晨那个女生,她已经收拾好床和桌子,正坐在椅子上看剧,看到景月进门,她立马按了暂停,抬头和景月打招呼。
“那个,你好,我叫温霜苒。”
她脸圆圆肉肉的,笑起来会露出好看的小虎牙,两个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让人看着就温暖。
景月忽然感觉宿舍好温暖,可能是因为终于有了人,也可能是这个人有人气。她感觉宿舍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定睛一看发现是那个女孩点了香薰蜡烛,她的床单是很暖的粉色,床帘也是,化妆品和收纳盒整整齐齐的码在架子上。她穿着一套浅粉色睡衣,盘着低丸子头,整个人温温柔柔的,景月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她感觉宿舍很温暖。
她也朝那个女孩真诚的笑了笑,随手把书包搁在凳子上,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景月。”
景月还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温霜苒率先开口:“我早晨是不是把你吵醒了呀。”
景月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十点钟了,我也该醒了。”
“那就好。”
景月莫名感觉温霜苒长舒了口气。
“你是昨天就来学校了吗?”
“我是本硕连读的,前几天就搬进来了。”
“哦哦,好厉害。”温霜苒笑着说。
景月莫名感觉她这话很真诚,发自内心,不是恭维也不是讽刺,让人很舒服。
就像,就像他一样。
她又不自觉想起陈星研,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口袋里的糖纸取出来,认认真真摊平夹到雅思单词书里,她手边只有这么一本厚一点的书了。
“那你已经见过同级的同学了吗?”温霜苒接着问她。
“嗯。”景月一边翻着雅思单词书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
“是个男生还是女生啊,好相处吗,人怎么样啊。”
景月想了想,看着眼前包装纸上的小女孩吐着舌头笑的一脸灿烂,心中一片柔软。
她轻轻的说:“一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