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枯井血匣·朝堂惊雷

冰冷的、裹挟着腐烂腥气的污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裴姝的耳膜、鼻腔,蛮横地灌入喉咙!沉重的铜匣是坠向地狱的锚,死死拖拽着她向黑暗深处沉沦。肺腑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出,炸裂般的剧痛席卷胸腔,死亡的冰冷触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能死!”

这念头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在她混沌的脑中炸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溺毙的绝望,压过了左臂蚀骨的麻木。她猛地睁开刺痛的双目,浑浊的井水模糊了视野,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墨绿幽暗。

下坠!铜匣冰冷沉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她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凭着最后一股狠绝的蛮力,借着下坠的冲势,五指如钩,狠狠抠向铜匣边缘那道被锈蚀模糊的缝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机括弹动声,穿透了粘稠的水流,清晰地撞进她的耳鼓!

匣盖,竟被她这濒死一搏,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罅隙!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那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粘稠得发黑的血腥味,阴冷刺骨,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劣质的胭脂水粉,混合着某种腐败的甜腥!

这味道!

裴姝的瞳孔在冰冷的污水中骤然缩紧!冰冷的井水似乎瞬间沸腾!藏书楼疯癫老宦官身上挥之不去的甜腥、玉露丹废方上若有若无的异香、疠人坊李才人指甲缝里抠出的诡异红痕、甚至张昌宗腕间那枚妖异玉铃沾染的气息……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怪味死死拧成一股!

“胭脂醉!”

这铜匣里锁着的,就是那蚀骨腐心的毒源!是父亲血案的关键!是“画皮琴师”的罪证!

希望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刺骨的寒意和更强烈的求生欲!她猛地闭上嘴,屏住残余的气息,身体在冰冷的水中奋力一挣!借着这股冲力,右手不顾一切地再次抠进那道缝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上一掀!

“哗啦——咕噜噜……”

水流激荡。沉重的铜锈被蛮力破坏,匣盖终于被掀开一道更大的口子!

昏暗中,借着井口高处投下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惨淡天光,裴姝浑浊的视线艰难地向匣内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她想象中的文书或丹药,而是一团……浸泡在浑浊污水中的、暗红色的、非布非革的……东西?

那东西被水泡得肿胀变形,边缘不规则地卷曲着,像是某种……被粗暴剥落下来的皮?暗红的底色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被水晕开的诡异彩绘痕迹——深青的眉黛,猩红的唇脂,惨白的粉底……仿佛一张被水泡烂、又被拙劣画师涂抹过的面具!

人皮!

这两个字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刺穿了裴姝的心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冰冷的井水似乎都变成了滚烫的油!

她强忍着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欲,视线死死钉在那张肿胀的“人皮画”上。彩绘虽然被水浸泡得模糊不堪,但那五官的轮廓,那刻意描绘的、带着某种献媚又诡异神情的眉眼……

**嗡——!**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眉眼……这神情……虽然扭曲变形,却诡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熟悉?不是具体的容貌,而是那种被精心雕琢、刻意迎合的媚态……在哪里见过?在张昌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在张易之故作清雅的笑容里?还是……在那些曾经得宠又莫名暴毙的宫嫔画像中?

线索的碎片在冰冷的死亡深渊里疯狂碰撞、拼凑。琴师画皮……胭脂醉……剥落的“画皮”……张氏兄弟那仿佛被精心“描绘”过的绝世姿容……还有那疯妇坠井前怨毒的嘶喊——“裴”!

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传遍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铜匣深处,在那张令人作呕的“人皮画”下方,似乎还压着几卷被油布勉强包裹、边缘已被污水浸透的卷轴!那才是真正的证据!是揭开这恐怖“画皮”背后真相的关键!

生路!证据!都在眼前!

求生的火焰在冰冷的绝望深渊里轰然爆燃!她猛地伸出右手,不顾一切地向那几卷油布抓去!

与此同时的上阳宫·议政堂偏殿…

熏炉里昂贵的瑞炭烧得正旺,暖香融融,却驱不散殿内无形的冰寒。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试探与算计。

武曌斜倚在紫檀木御榻上,厚重的明黄锦袍也掩不住那份沉沉的暮气。她的目光半阖着,落在御阶之下,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落到了更虚无的所在。那份久居人极的威仪,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疲惫之上。

阶下,张昌宗一身华贵的紫色锦袍,玉带环佩,身姿挺拔如修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忧切。他手捧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净瓶,瓶中数枚殷红如血的丹丸,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异香,丝丝缕缕地混入殿内的暖香里。

“陛下,”张昌宗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律,“此乃臣与易之兄遍访海外仙山,于蓬莱玉阙深处,得蒙南极仙翁垂怜所赐的‘九转赤霞丹’。辅以昆仑玉髓、瑶池仙露,于至阳之日,以三昧真火淬炼九九八十一日方成。仙翁有言,此丹可涤荡脏腑沉疴,通贯天地之桥,引仙灵之气滋养凤体,或可……窥得一丝长生久视的玄机。”他微微垂首,姿态谦卑,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簇难以察觉的、名为野心的幽火。

侍立在一旁的太平公主李令月,一身素雅的月白银纹宫装,仿佛殿内一抹清冷的月光。她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对眼前这“仙丹”献瑞的戏码毫无兴趣。只有笼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尖微微掐入掌心。

那玉瓶中逸散出的、混合在暖香里的甜腻气味……太熟悉了。与裴姝曾向她描述的、那些萦绕在死亡与疯狂边缘的气息,如出一辙!胭脂醉!这妖物竟被他们如此堂而皇之地淬炼成丹,送到了御前!其心可诛!

御榻上的武曌似乎被那“长生久视”四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心弦。半阖的眼帘微微抬起一丝缝隙,浑浊的目光扫过那殷红的丹丸,一丝难以言喻的、对生命流逝本能的抗拒和贪婪,在那深潭般的眼底一闪而逝。她枯瘦的手指在御榻扶手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微妙的、权力天平似要倾斜的刹那——

“陛下!”

一个尖利、带着无法掩饰惊惶的声音猛地撕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气!一个身着低阶宦官服饰、面色惨白如纸的小黄门,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御阶之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何事如此惊慌?冲撞圣驾,该当何罪!”侍立在武曌身侧的心腹老宦官厉声呵斥,眼中精光一闪。

“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小黄门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真实的恐惧,“是……是六郎……是六郎赐给奴才试服的‘九转赤霞丹’……奴才……奴才……”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的猩红血丝!那血丝在皮肤下诡异地蠕动,衬着他惨白的脸,如同恶鬼附体!

“啊!”殿内侍立的一些宫女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呼,又死死捂住嘴。

张昌宗捧着玉瓶的手猛地一僵,脸上那完美的恭谨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怒。这废物!这试药的小奴,怎会偏偏在此时发作?还发作得如此……可怖!

武曌半阖的眼睛骤然睁开!浑浊的眼底瞬间射出两道如鹰隼般锐利冰冷的光芒,直刺那小黄门布满血丝的脸,随即,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缓缓移向张昌宗手中那瓶殷红刺目的“仙丹”。殿内暖香依旧,那甜腻的异香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毒蛇吐出的信子。

机会!

一直静默如水的太平公主,在这一刻动了。她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是优雅地、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这一步,却精准地踏在了武曌惊疑与震怒爆发的临界点上。

“母亲。”太平的声音清泠如碎玉,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细微骚动。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迎上武曌审视的视线,没有指控,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女儿对母亲身体的忧虑,“这丹气……女儿闻着,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其香甜腻过甚,似有麝息,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烈腥气。女儿曾翻阅前朝太医院秘档,有载前隋炀帝时,有妖道献‘赤精丸’,色如朱砂,香诱甜腻,初服令人精力陡增,面泛红光,然不过旬月,服食者便血络贲张,神智昏聩,肌肤寸寸皲裂如蛛网,暴毙而亡者十之八九……其状,与眼前……”她的话语点到即止,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地上那满脸猩红血丝、抖若筛糠的小黄门。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那殷红丹丸最致命的疑点。没有直接指证二张,却将“妖道”、“前车之鉴”、“暴毙惨状”这些词,如同淬毒的楔子,狠狠钉入武曌此刻最为敏感的心防——对衰老的恐惧,以及对背叛和死亡的深深忌惮!

张昌宗脸色剧变!太平这看似平静的叙述,比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歹毒!他猛地抬头,试图辩解:“陛下!公主此言纯属臆测!此丹乃仙家所赐,岂是前隋邪物可比!这小奴体质卑贱,承受不住仙丹药力才……”

“哦?”太平公主轻轻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六郎此言差矣。仙丹既是仙家所赐,自当有脱胎换骨、洗髓伐毛之效,怎会因体质卑贱便反受其害?若真如此,此丹……究竟是助人飞升的仙药,还是……”她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张昌宗骤然失血的脸上,“……蚀骨腐心的剧毒?”

“剧毒”二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议政堂偏殿轰然炸响!

张昌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精心编织的仙丹谎言,在太平这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剖析和小黄门脸上那恐怖的血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捧着玉瓶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能感觉到御榻上那道目光,已从惊疑彻底转向了冰冷的审视和……被愚弄的暴怒!

“陛下!”张昌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必须反击!必须转移这致命的焦点!“臣一片赤诚,天日可鉴!定是有人嫉恨臣兄弟得蒙圣眷,暗中在此丹上做了手脚,意图构陷!请陛下明察!”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射向太平公主,“公主殿下!您今日句句引导,直指臣所献丹药为毒,不知……可有真凭实据?若无实证,便是构陷忠良!莫非……”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怨毒,“莫非是有人因裴远旧案,心怀怨怼,欲借机铲除异己,动摇朝纲?!”

“裴远”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御榻之上,武曌那刚刚因太平话语和眼前惨状而凝聚的冰冷怒意,瞬间被更复杂、更幽深的东西覆盖。裴远……那个名字是她权力之路上最深的刻痕之一,是禁忌,也是不容触碰的逆鳞!张昌宗这一击,极其恶毒,直接撩拨起了她心底最深的猜忌!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在太平平静无波的脸和张昌宗怨毒的神情之间来回扫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年玄冰。暖炉的炭火噼啪作响,更衬得这死寂令人窒息。权力的天平,在“剧毒仙丹”与“裴远旧案”的激烈碰撞下,剧烈地摇摆起来。

太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张昌宗的垂死反扑,比她预想的更狠辣,直指要害!母亲眼中那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是猜忌的漩涡!她笼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陷皮肉。证据……裴姝那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四伏的僵持时刻——

“报——!”

殿外骤然传来一声高亢急促的通传!一名身着玄甲、风尘仆仆的北衙禁军校尉,不顾殿前侍卫的阻拦,如旋风般冲入殿内,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带着铁与血的煞气:

“启奏陛下!神都苑掖庭西北角,废弃宫苑区域,发现一口古井异动!有宫人目睹一身份不明女子坠入井中!禁军赶到时,井边留有打斗痕迹及……一滩尚未凝固的新鲜血迹!井口尚有新鲜断裂的朽烂绳索!疑有刺客潜入宫中,或涉及……重大隐秘!”校尉的声音铿锵,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坠井女子!新鲜血迹!断裂绳索!重大隐秘!

太平公主的瞳孔骤然收缩!裴姝!是她!她果然找到了东西,却遭遇了不测!那井……那血……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无法抑制的焦灼瞬间攫住了太平的心脏!她猛地看向御阶之上。

武曌浑浊的双眼,在听到“废弃宫苑”、“古井”、“血迹”、“重大隐秘”这几个词的瞬间,爆射出两道令人心悸的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直刺向某个被刻意掩埋的、幽暗血腥的角落!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甚至……是恐惧?

这绝非仅仅是针对“刺客”的反应!

议政堂偏殿内,暖香依旧,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献丹的玉瓶还捧在张昌宗僵硬的手中,那诡异的甜腻香气与井中血案带来的铁锈腥气在空气中无声地绞杀。太平公主挺直了背脊,清冷的眸光扫过张昌宗瞬间煞白的脸,最后落回御榻上那位被重重疑云与旧日阴影笼罩的女帝身上。

风暴的中心,骤然从剧毒仙丹,转向了那口吞噬了“身份不明女子”的幽深古井。冰冷的井水之下,铜匣中那张肿胀的“人皮画”,正无声地散发着腐朽的甜腥。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撕开血淋淋的一角。而裴姝……是生?是死?那用命换来的铜匣,能否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