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 最后的都铎:中世纪余晖下的宫廷爱欲与权力密码
- (英)萨拉·格里斯特伍德
- 2931字
- 2025-06-12 14:58:27
忏悔节的庆祝活动有一个主题,就是心。悸动的心、脆弱的心、屡屡受伤的心,这个象征无处不在。
德文郡伯爵与罗斯勋爵骑马比武时穿着白色天鹅绒服装,上面绣着一颗被链条分成两半的心,边缘绣着标语“我的心在快乐和痛苦之间”。安东尼·金斯敦与安东尼·克尼维特身穿深红色缎子,上面绣着一颗被蓝色花边围起来的心,绣有金字“我心被缚”。尼古拉斯·达雷尔的黑色缎面布满或东倒西歪或撕裂的心,绣着银字“我心已碎”。当然,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颗心,那就是亨利八世的心。
据编年史家爱德华·霍尔记载,国王亨利八世骑的骏马披着银色织物,上面绣着金字。他的纹章是“一颗受伤的心”,标语为“Elle mon coeur a navera”——她伤了我的心。这是一种因痛苦而升华的古老的激情,相思者因仰慕一位不能接近的女士而振奋。几个世纪以来,这种激情牢牢抓住了欧洲贵族的想象力。难怪后来的时代将其称为“宫廷”爱情,也难怪都铎王朝——那个总在攫取、摸索、重视知识的王朝——会如此热衷于它。
该王朝的缔造者亨利七世利用亚瑟王传奇和骑士精神,确保都铎家族能够进入王室圈子;亨利八世则利用宫廷爱情正当化其充满波折的婚姻生活史。最后,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则将上述文化元素重新塑造,赋予其新的意义,为她颇有争议的女性君主制辩护。
比武的庄重仪式以及精心编排的战斗表演,反映了都铎王朝宫廷庆典的奢华与盛大。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期望国王展示出“威严”的一面,盛大繁复的典礼甚至刻意展现的行为都有助于此。戏剧元素无处不在。宴会上的食物不仅仅是为了激发食欲,也有可能是为了引发人们的惊叹。比如,一盘煮熟的“保留着羽毛”的孔雀在大厅被推着巡游展示,还有神话中的“鸡身蛇尾怪”(由一只公鸡的前半身和一头猪的后半身拼接制成)。访客们预料到可能会见识一些为了娱乐而精心设计、令人惊奇的奇幻景象,欣然沉浸其中以示敬意。
在周二忏悔节的比武结束后,国王的首相、枢机主教沃尔西为亨利八世和他的朝臣以及与会大使们举办了一场晚宴。沃尔西的伦敦府邸约克宫(后来的怀特霍尔宫)以豪华和奢靡而闻名。观察者们注意到,沃尔西拥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昂贵挂毯,以至于他每周都能在墙上换上新挂毯。挂毯上面描绘的《圣经》故事,无论从情节饱满度还是视觉效果等方面来看,其丰富性可与古典神话故事的描绘相媲美;有的挂毯则描绘了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如狩猎、丰收、谈情说爱、弹奏竖琴等,经绘者的重新构思,也呈现出富有故事性的永恒之美。(讽刺的是,其中根据彼特拉克的作品制作的名为“贞洁战胜爱情”的大挂毯,最终纳入国王的收藏。)
在餐桌上,紧随着蔬菜沙拉和奶酪上来的是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肉类。毕竟,不可食肉、最多只能吃鱼的沉闷的大斋期即将来临,到那时候就只能由国王和枢机主教的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来烹制鳗鱼、咸鳕鱼等各类海鱼和淡水鱼了。接下来,沃尔西的客人们被领到一个豪华大厅,里面装饰着挂满昂贵蜡烛的枝杈。
在房间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用木头建造、涂成绿色的城堡,这是都铎宫廷所擅长制造的那种奢侈而别出心裁的玩意儿,只供当晚使用。王室账目的长长清单中详细罗列了这些用于短暂的戏剧性表演的开支:有饰品和服装费,也有木材和木工费。仅仅几年后,宫廷会花上好几周时间,围绕着另一座这样的城堡策划一场攻防战,且兴致勃勃地决定“不要把它当游戏,要严肃认真对待”。它可能相当于后世的舞台剧或电影的布景。[1]只是,这比不列颠群岛的第一座戏院在伦敦建成还要早半个世纪;尽管教会可能在主持仪式和大众庆典方面很出色,但要演绎骑士道这种世俗的流行戏码,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舞台——没有比宫廷更好的地方了。
这座城堡由三座塔楼组成,每座塔楼都悬挂着一面旗帜,分别绣着三颗撕裂的心、一位女士紧紧握住一位男士的心、一位女士扭动着一位男士的心。城堡是这种庆典“伪装”的主体,它要么象征着女士需要被拯救、免陷其中的危险,要么象征着女士的心灵本身。在中世纪宫廷爱情类畅销书《玫瑰传奇》中,就描写过一个由女士们抛出玫瑰来保卫堡垒的场景。这三座塔楼由八位身着白色绸缎的女士占据,她们的名字用金字标出。“美貌”和“荣誉”,“仁慈”和“慷慨”,“坚贞”和“毅力”,“善良”和“怜悯”——完美的宫廷贵妇的品质。如果说这些典礼相当于室内比武大会——同样是一个竞争和能力展示的场所,那么不同之处在于,在这里,女性可以占据中心舞台。
在城堡下面,仿佛是在戏仿,另有八位“女士”(实际来自王室教堂的男童合唱团,身着印度风格服饰),“她们”被冠以诸如“不屑”“嫉妒”“轻蔑”“刻薄”这样的名字。“她们”站在那里准备保卫“绿色城堡”,因为面具人来袭了:头戴金帽、身披蓝色斗篷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名字与骑士美德相称,如“高贵”“朝气”“忠诚”“温柔”等。他们的首领是“热望”,穿着“深红色的缎子,上面绣着金色的火焰花纹”。骑士们恳求女士们下来,但“轻蔑”和“不屑”表示“她们”会抵抗,交涉无果,“热望”则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当真正的庆典用大炮在屋外轰鸣时,屋内的骑士们用枣子和橘子砸向城堡。女士们则用玫瑰水和蜜饯进行反击(那些假女士,“轻蔑”及其同伴甚至使用了“弓和弹丸”);但“最后,城堡陷落了”。“轻蔑”和“不屑”逃走时,贵族们牵着“荣誉女士”的手,把她们从城堡的塔楼上领下来,“一起跳起欢快的舞蹈”。正如所有需要技巧或策略的游戏一样,宫廷舞的繁复舞步反映了爱情游戏的繁复动作。成功的朝臣,无论男女,都必须全面展示他们的技巧,对于“luf talk”,即谈情说爱的宫廷语言方面,也是如此。
但是,在这个精心策划的庆典上,谁是那个用爱神之箭射中亨利国王心脏的“她”呢?本该是亨利的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亨利经常挂上她的旗帜参加比武大会,以表示对她的忠诚。这场比武毕竟是为了向她的王室家族的大使致敬而举办的。但凯瑟琳如今已步入中年,快40岁了,眼看就要过了生育期,虽说一向坚韧刚毅,但她从未给亨利生下一个能活下来的王子,不免令人痛惜。
这个“她”可能是玛丽·博林,以其柔顺的魅力成为国王的情妇。但是,后来人们才注意到另一个“她”的存在——这是她首次出现在英国宫廷的记录中——而她将在历史上留下重要印记。她是一位黑发女性,相貌并不美丽,但在欧洲大陆的宫廷里度过的青春岁月将她打磨得如宝石一般坚硬、璀璨。她是一位出色的弹奏者和女射手,她的“箭”确实射中了亨利的心,但她最终也成为宫廷爱情美好幻想的牺牲品。
晚宴在傍晚时分举办,是这场备受瞩目、精致考究的盛宴的压轴大戏。晚宴上有蛋奶羹、蜜饯、金色的姜饼和芬芳馥郁的葡萄酒。不过,面具人首先要卸下自己的伪装。没有人感到惊讶(无论他们如何假装惊讶),亨利国王本人便是贵族们的首领。至于塔楼上的女士,“美貌”实际上是亨利的妹妹玛丽·都铎。“善良”是玛丽·博林,太恰如其分了。“坚贞”是简·帕克,她即将与玛丽的哥哥乔治·博林结婚,而“毅力”则是玛丽·博林的妹妹,宫廷的新面孔,表演的行家……她的名字是安妮·博林。
注释
[1]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电影记者,我参观了《勇敢的心》这部电影的拍摄现场。那是一次夜间拍摄,一座爱尔兰城堡的废墟再现了英格兰人被苏格兰人残酷围困时的情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只有在拍打后才能分辨出这是制作组用玻璃纤维建造的假墙,而非真正的古代石墙。——作者注(加*的均为作者注,如无特殊说明,其余皆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