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深雾隐,棋局落子

断崖的罡风与血腥气被远远甩在身后。

沈天慈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缓步下行。东吴伞依旧悬在头顶,暗青色的伞面流转着内敛光华,将山间湿冷的晨雾与偶尔卷过的穿林风无声地排开。伞骨上那些星辰般的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如同蛰伏的星子,只在伞面旋动时才会短暂地流淌出玄奥的轨迹。

他手中捏着那枚冰冷的“蚀骨令”,指尖感受着那滑腻如蛇鳞、又隐隐透出阴寒死气的触感。令牌上盘绕的毒蛇符号,在穿过林叶缝隙的斑驳天光下,显得愈发狰狞诡异。黑水殿…沈天慈眼底那丝因令牌而起的微澜早已平复,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一个盘踞在阴影里、以暗杀和劫掠闻名的毒蛇组织,其爪牙竟能精准地出现在镇天宗山门外、他“被逐”后必经的断崖…这本身,就透着浓浓的算计味道。是单纯的觊觎宝物,还是另有所图?这枚令牌,是引蛇出洞的饵,还是指向更深漩涡的路标?

山道渐趋平缓,两侧古木参天,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半天空,光线变得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腐朽的微醺。脚下的石阶布满青苔,湿滑难行。沈天慈步履依旧从容,月白的袍角拂过湿润的苔藓和低矮的灌木,却不染纤尘。

就在这时,头顶的东吴伞,伞骨深处,一颗位于伞柄连接处、毫不起眼的暗色星点,极其突兀地闪烁了一下!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警示的锐利,如同冰针刺入神魂!

几乎与星点闪烁同步!

“咻——!”

一声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沈天慈左前方一株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榕树浓密的树冠深处爆发!

这一次,并非无声的阴影之箭!

那是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惨白光线!速度快得超越了思维的极限,光线所过之处,空气被瞬间电离,留下一条灼热扭曲的轨迹,散发出焦糊的异味!目标直指沈天慈撑伞的左臂肩胛!其蕴含的穿透力与毁灭性的气息,远非之前那三道乌光可比!更歹毒的是,这白光并非实体,而是一种高度凝聚、歹毒异常的阴煞能量,专破护体罡气,腐蚀血肉神魂!

袭击者显然吸取了“影梭”的教训,不再试图近身,而是选择了更远、更刁钻、更具毁灭性的偷袭!

白光及体!

沈天慈甚至没有侧头去看那株古榕。在那颗警示星点闪烁的刹那,他握着伞柄的左手,五指如同抚琴般,极其优雅地向内轻轻一收,手腕同时带动伞柄,做了一个微妙至极的、如同拨动琴弦般的逆时针半旋。

“嗡…铮!”

东吴伞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清越而短促!

伞面并未大范围旋开,只是伞骨上,对应左前方扇形区域的十余颗星辰微光骤然炽亮!这些星点并非随意亮起,而是沿着伞骨上玄奥的轨迹瞬间串联,形成一片局部的、急速流转的微型星图!这片星图区域内的伞面,如同水波般向内微微凹陷,伞面材质变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到其中疯狂旋转、互相牵引的星芒轨迹!

那道撕裂空气的惨白阴煞光线,如同毒蛇般狠狠噬咬在这片凹陷的、流转着星图的伞面区域!

嗤——!!!

刺耳的、如同滚油泼雪的声音猛烈响起!白光与旋转的星图剧烈碰撞、湮灭!狂暴的能量乱流从碰撞点炸开,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惨白与淡青交织的涟漪,向四周疯狂扩散!劲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得周围树干噼啪作响!

那足以洞穿金石、蚀骨销魂的惨白光线,在疯狂旋转的星图力场中被寸寸绞碎、磨灭!最终,在距离伞面不足半寸之地,彻底溃散成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被扑灭的磷火,带着不甘的滋滋声,迅速消散在幽暗的林间空气中。

伞面上那片凹陷的区域缓缓平复,流转的星图隐去,炽亮的星芒恢复常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碰撞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能量冲击的余波,证明着那一击的凶险。

林间陷入死寂。连鸟鸣虫嘶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古榕树浓密的树冠深处,一片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因惊骇而震颤。随即,一道比来时更快、更仓惶的破风声响起,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受惊的夜枭,从树冠另一侧激射而出,头也不回地向着密林深处亡命遁去!速度之快,只在视线中留下几道残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天慈缓缓抬起眼睑,平静的目光扫过那株千年古榕树冠晃动的方向,又掠过地上被刚才能量乱流扫断的几根新鲜枝桠。他并未追击,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在那枚冰冷的“蚀骨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碎心针…黑水殿的‘暗牙’。”他低声自语,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看来这‘蚀骨令’,分量不轻。连‘暗牙’都舍得派出来…是试探,还是灭口?”

他不再停留,撑着伞,继续沿着湿滑的山道向下走去。东吴伞稳稳地切割开林间的幽暗与湿气,伞骨星芒在晦暗的光线下,流转着静谧而神秘的光泽。

***

山势彻底平缓,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官道如同灰白色的巨蟒,蜿蜒匍匐在苍翠的山峦与广阔的平原交界处。官道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历经风雨车马,石板表面光滑,边缘布满苔痕。道上行人车马渐多,挑担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农夫、骑着驽马的游侠、装饰华丽的马车…人声、马嘶、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喧嚣而充满生机。

远处,平原的尽头,一座巨城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拔地而起,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

城墙高耸入云,通体由一种暗红色的巨大岩石垒砌而成,远远望去,仿佛凝固的火焰,又似干涸的血痂,散发着古老、厚重、威严而略带燥热的气息。巨大的城楼如同巨兽的头颅,俯瞰着四方。无数旗帜在城头猎猎招展,大多是赤红底色,绣着金色的火焰纹章——大炎王朝的象征。更远处,城内建筑的轮廓层层叠叠,殿宇楼阁的飞檐斗拱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金光,隐隐有鼎沸的人声顺着风飘来。

大炎王朝帝都——炎煌城。其名取自“炎帝煌煌”,象征着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也象征着永不熄灭的火焰与征战。

官道旁,距离城门尚有数里之遥,一处简陋的茶摊支着几张油腻的桌子,供来往行人歇脚解渴。几张桌子几乎坐满,大多是些风尘仆仆的行商脚夫。最外侧一张小桌旁,却只坐着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干瘦老头,面前摆着一碗粗茶,几粒茴香豆。

沈天慈收了伞。东吴伞合拢,伞骨星芒尽数隐没,恢复成一把看似寻常、只是材质有些奇异的暗青色长柄伞,被他随意地提在手中。他身上的月白云纹锦袍在风尘仆仆的官道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清冷的气质与周遭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他走到茶摊前,在说书先生对面的空位坐下。

“店家,一碗清茶。”声音清朗平和。

“好嘞!客官稍等!”摊主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麻利地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过来,倒上一碗浑浊发黄、漂浮着几片粗梗的茶水。

沈天慈并未在意茶水的粗劣,目光投向对面的说书先生。那老头须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脸上沟壑纵横,一双小眼睛却异常灵活,滴溜溜地转着,透着市井的精明与世故。他正捏着一颗茴香豆,慢悠悠地丢进嘴里,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沈天慈放在桌边的东吴伞,尤其是在那暗青色的伞面和奇特的伞骨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样光芒。

“这位公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远道而来,可是为了赶这‘炎煌盛会’?”说书老头咽下豆子,主动搭话,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市侩腔调。

“炎煌盛会?”沈天慈端起粗瓷碗,浅浅啜了一口微涩的茶水,神色不动。

“哟!公子还不知道?”老头一拍大腿,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来了精神,“这可是咱大炎王朝十年一度的头等大事!由皇室亲自主持,广邀天下青年才俊!说是‘盛会’,实则是场天大的机缘!听说啊,是为了选拔真正的‘潜龙’,投入那传说中的‘炎龙秘境’!里面天材地宝无数,神功秘法遍地!只要能活着出来,那都是前途无量,一步登天的主儿!更别说,若能拔得头筹,还能得陛下亲赐,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不在话下!”

老头唾沫横飞,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旁边几张桌子上的行商脚夫也竖起了耳朵。

“炎龙秘境…”沈天慈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划过,眼神平静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他自然知道“炎龙秘境”,镇天宗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对此有零星记载,那是上古炎帝陨落之地残留的一处破碎空间,内部环境极端,法则混乱,却也确实蕴藏着一些古老遗泽。大炎皇室将其作为选拔人才的试炼场,倒也不奇怪。

“是啊是啊!”老头见沈天慈似乎有些兴趣(虽然表情看不出来),说得更起劲了,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不过啊,公子可别光看这表面的热闹。这潭水深着哩!”他小眼睛警惕地左右瞟了瞟,才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据说,这次盛会可不单单是皇室的事儿!连那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家大宗门,什么‘青冥剑宗’、‘玄水阁’,听说都派了核心弟子前来!更邪乎的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惧,“连‘黑水殿’那帮子见不得光的老鼠,好像也闻着腥味儿,蠢蠢欲动呢!”

“黑水殿?”沈天慈的指尖在碗沿上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说书老头。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让正说得口沫横飞的老头心头莫名一凛,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咳咳…”老头干咳两声,掩饰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讪笑道,“嗨,都是些道听途说,做不得准,做不得准!公子听听便罢,当个乐子。”他连忙端起自己那碗茶,咕咚灌了一大口。

沈天慈的目光并未移开,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就在老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额角都渗出细汗时,沈天慈却忽然开口,话题陡然一转,声音平淡无波:

“老人家消息灵通。不知可曾听闻,这炎煌城内,有一处名为‘云深不知处’的地方?”

“云深不知处?”老头明显一愣,脸上那点市侩和惊惧瞬间被茫然取代,他皱着眉,努力思索着,“这…这名儿听着倒是雅致,像是…像是书斋或者茶馆?可老汉我在炎煌城混了几十年,城东城西,大街小巷,有名的没名的铺子,不敢说全知道,可这名儿…真没听说过啊!公子是不是记岔了?”

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一脸笃定地摇头:“没有,肯定没有!炎煌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去处,老汉我都门儿清!公子说的这‘云深不知处’,要么是极其隐秘之所,要么…就是公子听错了地方?”

沈天慈看着老头脸上真切的困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他并未再追问,只是端起茶碗,将碗中剩余的粗涩茶水一饮而尽。

“或许吧。”他放下空碗,声音依旧平淡,“多谢解惑。”

他站起身,提起桌边的东吴伞,放下一块碎银子,对着还有些发懵的说书老头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茶摊,重新汇入官道上的人流,向着那座如同凝固火焰般的巨大城池走去。月白的背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显得格外醒目,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

说书老头看着沈天慈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块成色极好的碎银子,脸上的茫然困惑渐渐褪去。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颗被遗忘在桌上的茴香豆,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浑浊的小眼睛里,之前那股市侩的精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云深不知处…”他咀嚼着豆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镇天宗的小家伙…果然冲着那地方来的?还是…另有所图?”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沈天慈消失的方向,在那把看似寻常的暗青色长柄伞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重新端起粗瓷碗,啜饮着浑浊的茶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市侩的说书人。

官道上,沈天慈撑着东吴伞,步履从容。伞面遮挡着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在干燥的尘土路面上投下一小片移动的阴影。他看似随意地走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官道两旁稀疏的树林、远处的田野村庄,以及越来越近、那散发着燥热威严气息的巨大城墙。

然而,在他平静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在悄然延展、勾连。方才茶摊上老者的话语、神态,官道上行人的议论,远方城池隐约传来的喧嚣,乃至更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所有看似无关的信息,都在他脑海中无声地流动、组合、推演。

“炎煌盛会…仙宗入场…黑水殿异动…云深不知处…”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那方无形的棋盘上,激荡起层层涟漪,落向不同的方位。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伞骨上轻轻敲击着,如同在推演着无形的棋路。那把看似寻常的东吴伞,伞骨深处那些沉寂的星点,在他指尖的敲击下,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晕,一闪而逝。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尘土、汗味和远方城市烟火气息的燥热夏风,猛地从炎煌城的方向卷来,吹得官道旁的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得沈天慈的衣袍猎猎飞扬。

风声中,极其突兀地,再次夹杂进了几声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咳嗽。

咳…咳咳咳…

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些,不再那么缥缈遥远,仿佛就藏在这喧嚣的风里,藏在那尘土飞扬的官道旁,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咳嗽声依旧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古老苍茫,却又隐隐约约,似乎还混进了一点…被风沙呛到的狼狈?

沈天疾行于官道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依旧撑着伞,步履从容地向着那座火焰巨城走去。只有那握着伞柄的手指,在听到那几声咳嗽时,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稳定。

那几声咳嗽,如同投入棋局的几颗石子,在他心中那片无形的棋盘上,激起了几圈微澜,旋即又归于更深沉的平静。他的背影在官道的烟尘中渐行渐远,仿佛要将那咳嗽声、那茶摊老者、那断崖的阴影、那巍峨的宗门,连同那盘刚刚落子的庞大棋局,一同带入那座象征着凡俗权力顶峰的巨兽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