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民国线·乱世离歌(下)
- 黎舟晚唱:跨越百年的重逢
- 枕生雪
- 2630字
- 2025-06-08 14:15:44
1945年春,香港的雨巷里飘着潮湿的霉味。苏晚卿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走过石板路上蔓延的青苔,裙摆扫过墙角丛生的野草——八年了,从1937年那个深秋离开上海,她在这座孤岛般的城市已辗转八年。报社的抄写员工作在三年前就丢了,如今她靠替人缝补衣物勉强糊口,租住的阁楼漏雨,墙壁上爬满了霉斑,却挡不住每年春天准时袭来的心悸。
这天傍晚,她刚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就看见巷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胸前口袋里露出半截怀表链,正是她偶尔替人跑腿时见过的古董商王先生。
“苏小姐,”王先生摘下礼帽,语气客气却带着审视,“我这儿有件东西,想请你掌掌眼。”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后,一支暗金色的钢笔静静躺在里面,笔杆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苏晚卿的呼吸骤然停止,手中的缝补篮“哐当”落地,顶针滚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是那支笔!陆承渊握过的,沉入江底的钢笔!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笔身时,王先生却合上了盒子:“这是我从一个渔民手里收来的,据说从黄浦江里捞上来时,笔帽里还卡着半张烧焦的纸。”
“纸?”苏晚卿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纸上写了什么?”
“只剩几个字了,”王先生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透明油纸,上面是拓印的炭黑字迹——“……黎……待归……”
“黎……”苏晚卿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潮湿的墙壁上。是陆承渊的字迹!他没有死!他在找她!可“黎”是谁?是她名字里的“卿”写错了,还是……
“苏小姐,你脸色很差。”王先生重新将钢笔收进盒子,“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苏翰林的女儿,也知道你和那位陆团长的事。”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现在日本人快投降了,时局混乱,这钢笔留在我这儿不安全,不如……”
“你想怎么样?”苏晚卿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我听说你有父亲留下的《云间诗抄》手稿?”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用那手稿换这支笔,你看如何?”
苏晚卿的心沉了下去。《云间诗抄》是父亲毕生心血,里面记载着江南文人的抗敌事迹,是她拼死也要守护的东西。可那支钢笔……那是陆承渊留给她的唯一信物,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给我三天时间。”她闭上眼,泪水滑落,“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王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留下钢笔的拓印纸,转身钻进轿车。苏晚卿捡起地上的顶针,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她回到阁楼,从床板下抽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手稿,月光透过破窗照在泛黄的宣纸上,父亲苍劲的笔迹仿佛还带着温度。
整整三天,她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时而抚摸着拓印纸上的“黎”字落泪,时而对着父亲的手稿发呆。窗外的木棉开了又谢,最后一片花瓣落在窗台上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第四天清晨,她抱着手稿来到王先生的古董店。推开门,却看见几个穿警服的人正在清点货物,王先生被反绑着跪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怎么回事?”苏晚卿愣住了。
“他通日卖国宝,被我们抓了!”为首的警官不耐烦地挥手,“没事赶紧走!”
苏晚卿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丝绒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她冲过去抓住警官的袖子:“里面的钢笔呢?那支缠枝莲纹的钢笔呢?”
“什么钢笔?”警官甩开她的手,“搜出来的赃物都登记在册了,没见过什么钢笔!”
苏晚卿瘫坐在地上,看着父亲的手稿被警员随意扔在角落,上面沾满了泥泞。她失去了手稿,也失去了那支钢笔唯一的线索。窗外传来庆祝抗战胜利的鞭炮声,人们在街上欢呼雀跃,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几个月后,苏晚卿在整理王先生散落的账本时,意外发现了一张残缺的提货单,上面有“黎记航运”的戳印,地址栏模糊地写着“沪上……黎安路”。她盯着“黎”字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陆承渊曾说过,他有个战友姓黎,在沪上开航运公司。
她变卖了身上最后一件首饰,买了张回上海的船票。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靠近的黄浦江岸,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曾贴着陆承渊的信,现在只留下一道经年累月的疤痕。
船靠岸时,上海已是一片废墟后的新生。她按照提货单上的地址找到黎安路,却发现那里早已改建为工厂,打听“黎记航运”,无人知晓。她在曾经的苏家老宅旧址站了很久,如今那里建起了新的楼房,只有墙角一株野生的桃树,开着稀疏的花。
“请问,你找黎记航运?”一个推着馄饨车的老人停下脚步,“那是陆承渊团长的战友开的,不过早就倒闭了。”
“陆承渊……他还活着吗?”苏晚卿抓住老人的手臂,声音颤抖。
老人叹了口气:“活着是活着,不过……”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疗养院,“陆团长当年伤了脑子,忘了很多事,就住在那儿。”
苏晚卿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无法呼吸。她朝着疗养院的方向跑去,裙摆被风吹起,像一面破碎的旗。疗养院的花园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望着盛开的桃花出神,手里握着一支磨得光滑的木笔——那是他用树枝自己削的,因为总说梦见一支刻着莲花的钢笔。
“承渊……”苏晚卿的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人缓缓转过头,眼神茫然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阳光透过桃花落在他脸上,映出岁月刻下的沟壑,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英武与温柔。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沙哑陌生。
苏晚卿看着他空洞的眼睛,终于明白,有些离别,比死亡更残忍。陆承渊活着,却忘了她;她活着,却失去了所有与他相关的信物。那支沉入江底又离奇出现的钢笔,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道被时光碾碎的幻影。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一个下午,陪着他看桃花落尽。临走时,她从发间取下那支母亲留下的缠枝莲纹银簪,轻轻放在他的手心:“这花,真好看。”
老人茫然地握着银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疗养院门口,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只觉得眼前的桃花,像极了多年前梦里,那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女子,在烽火中对他微笑的模样。
而此刻的江清黎,正站在桃花坞的桃树下,手中的缠枝莲纹钢笔突然发烫,笔尖渗出一滴墨,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晕染出一个模糊的“黎”字。贺瑾舟握住她的手,指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地基:“这里挖出过一个木箱,里面有半张烧焦的纸,写着‘晚卿亲启’。”
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江清黎看着泥土里翻出的半片青花瓷瓶——那是苏家老宅的旧物。百年前未寄达的包裹,沉入江底的钢笔,此刻都在她掌心发烫。她忽然想起民国线最后一幕:苏晚卿在香港阁楼里,对着月光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烽烟散尽桃花老,
旧梦难寻客路遥。
若使来生能再见,
愿化春泥护新苗。”
春风拂过,桃花落在贺瑾舟的肩头,像一场迟到百年的雪。江清黎抬起头,看见他眼中映着自己的模样,也映着岁月深处,陆承渊与苏晚卿未说完的离歌。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