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荒祠埋阴兵

顺治二年深秋,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水凝成铁灰色的冰片。耿仲明站在楼船甲板上,霜风卷着苇絮粘在帅旗的血渍上,像无数苍白的手指在撕扯蟒纹。三日前剿灭西山岛抗清营寨时,义军首领被钢刀贯胸仍嘶吼的诅咒,此刻正随着波光晃入他的眼底:“伍相爷显圣诛逆贼!“

“王爷请看。“韩铁手铁青着脸递来弩箭,钢爪在箭杆“杀耿“二字上刮出刺耳声响,“哨船遇袭时,这毒箭离您座舰不到二里。“

耿仲明拇指摩挲着箭尾“癸未年造“的烙印,铁锈沾在指纹里像干涸的血痂。他突然想起崇祯十六年冬,孙元化在蓬莱阁摆弄同样的箭矢。那天登州卫的烽火照得雪夜发红,孙巡抚的话被北风吹散:“此器本为御虏,奈何...“次年正月,这支箭就插在了恩师的咽喉上。

“胥口镇祠堂?“他猛地攥紧箭杆,木刺扎进掌心竟不觉得疼。

“斥候报称有黑影夜祭荒祠。“韩铁手钢爪咔咔作响,“更蹊跷的是...“他忽然压低声音,“渔民说听见地底下有铁甲相击之声。“

耿仲明解下腰间的靖南王印匣,金印在檀木匣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具棺材里的陪葬品在跳动。“备马。“他望向阴云密布的湖面,“本王要会会这位显圣的伍相爷。“

胥口山坳里,伍子胥祠的鸱吻塌成獠牙状,月光透过破瓦在断碑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耿仲明踹开虫蛀的供桌,香炉里未燃尽的纸钱打着旋飞起——竟是弘光朝发行的宝钞。

“王爷当心!“韩铁手突然钢爪插地,掀起的腐土中滚出三颗黑黢黢的震天雷。引信上新鲜的咬痕显示,不久前还有人用牙齿啃去过长的部分。

耿仲明靴尖碾碎颗滚落的雷火弹,硫磺味刺激得他鼻腔发酸。墙角《胥江漕运图》的绢帛突然无风自动,图轴里露出截黄绫——展开竟是血绘的太湖布防图,墨水晕染处恰是清军水寨位置。

“这字迹...“他手指颤抖着抚过“火攻当趁东风“六个字,忽然被亲兵的惊叫打断。月光正斜照在正殿残碑上,青苔覆盖的碑文突然泛出磷光:

天启七年皮岛将士捐造

游击将军耿怀忠监制

“怀忠“二字深凿入石,每道刻痕里都嵌着黑红色的铁锈。耿仲明耳畔响起毛文龙沙哑的笑声:“你小子将来若敢叛明,老子就从碑文里爬出来掐死你!“碑石突然渗出暗红液体,顺着“忠“字的竖钩流到他靴尖。

韩铁手钢爪暴起劈向石碑!石屑纷飞间,一柄生锈的戚家刀突然从碑座弹射而出,擦着耿仲明脸颊钉入廊柱。刀柄缠着的破布条上,用血写着“镇江堡“三个字——那是他随毛文龙奇袭后金时,亲手系在阵亡弟兄手腕上的标识。

“鼠辈!“韩铁手撕开碑底压着的素绢,陈子龙的檄文如毒蛇吐信:

夫耿怀忠者,本辽东乞儿,蒙毛帅活命授艺...

弑孙公时,可记蓬莱阁雪夜赠裘?

绢角“复社不死“的朱印突然开始融化,血一般的印泥滴在耿仲明手背,烫得他一个激灵。韩铁手钢爪撕扯檄文时,爪尖意外钩动碑底机关,整座享殿突然响起齿轮转动的嘎吱声。

地砖塌陷的瞬间,耿仲明嗅到熟悉的异香——崇祯五年登州兵变时,叛军就是吞了这种“五鼓断魂散“后力大如牛。尘雾中浮现的“阴兵“足有百人,山文甲缝隙里露出森森白骨,可那些握着戚家刀的手却分明是活人的血肉。

“还我皮岛骨——“傩面人喉间滚出的怪声,竟带着东江镇特有的辽东方言腔调。他劈来的刀法耿仲明太熟悉了,正是毛文龙亲传的“断浪十九式“。

韩铁手钢爪与锈刀相击,火星照亮甲胄内里——所有铁甲都用麻绳捆在枯骨上!一个“阴兵“被劈开胸甲,腐烂的皮肉里掉出块万历四十七年的军牌,上面“宽甸堡“三个字让耿仲明瞳孔骤缩:那是萨尔浒之战明军覆灭之地。

“耿叔...“面覆青铜傩面的少年突然出声,溃烂的左颊上海东青刺青依稀可辨,“您教我的刀法...还差最后一式...“他喷出的黑血溅在残碑上,与“怀忠“二字混作一团。

清军火铳齐射,铅弹打在枯骨上迸出幽蓝磷火。有个胸甲崩裂的“阴兵“突然扑到耿仲明面前,从骨架里掏出生锈的牛角号——正是当年镇江大捷后他献给毛文龙的战利品!

“双岛...雪好冷...“那人在雁翎刀刺入胸膛时,竟露出解脱般的笑容。耿仲明这才发现他缺少右手小指——天启七年东江镇惩处逃兵,正是他亲手执的刀。

爆炸的气浪掀飞傩面人,露出地穴全貌:成箱的佛郎机炮管堆在万历朝漕船上,船头人皮灯笼的灯罩,分明是登州兵变时被他处决的监军太监的脸!灯笼突然自燃,火光中浮现出用指甲刻在船板上的字迹:

孙巡抚问:火铳可好用?

胥口镇在烈焰中发出哀鸣。耿仲明按着渗血的肩膀走上堤岸,湖面漂着的枯骨竟自动拼成“弑主“二字。韩铁手拖来的俘虏突然狂笑,胸前“杀耿者,伍相门徒“的刺青下,还有行小字:

崇祯四年腊月初八

登州城南校场

“那日您演武归来...“俘虏咧开的嘴角淌出黑血,“孙巡抚给您披裘时说过什么?“

耿仲明雁翎刀贯穿对方喉咙的瞬间,太湖深处飘来《东江叹》的唱词。他发狂般劈砍水面,刀锋却总斩不断那些在血浪里沉浮的记忆——孙元化被绑赴西市时,塞给他的那包还带着体温的炒栗子;毛文龙在双岛被矫诏处死后,他偷偷收殓时发现主帅指甲里嵌着的“忠“字血书...

“传令!“他踹翻燃烧的素绢,火星腾起时照亮他扭曲的面容,“胥王庙十里内——“

话未说完,一支弩箭突然从暗处射来,钉在他耳畔的树干上。箭尾系着的破布条,正是当年他割袍断义离开东江镇时,扔在毛文龙灵前的衣角。

苏州阊门城头,耿仲明看着护城河里的血沫将《讨耿逆檄》残页吞没。韩铁手呈上的密报沾着水渍:“陈子龙在昆山投水前,往祠堂梁上挂了面镜子...“

话音未落,瓮城突然传来骚动。降卒们集体撞向刀戟的惨烈中,有个白发老卒竟挣脱束缚,用登州口音嘶喊:“孙巡抚的裘袄暖不暖和?“他胸腔被长矛刺穿时,手里还举着半块烤红薯——当年耿仲明偷营负伤,孙元化就是在帅帐里给他烤的这个。

暴雨倾盆而下。耿仲明机械地挥刀屠杀,却怎么也砍不断雨帘中浮现的幻象:毛文龙提着孙元化的头颅站在血河里,两人的嘴唇都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发狠咬破舌尖,腥甜中终于听清那句缠绕半生的诅咒:

“怀忠啊...“

惊雷劈开城楼檐角时,孩童的谣曲穿透雨幕。耿仲明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着摸向腰间印匣——檀木匣缝里正渗出猩红液体,像极了当年孙元化被弓弦勒断喉咙时,溅在他手背上的那滴血。

金印滚落城砖的闷响中,他恍惚看见自己跪在胥王庙残碑前。碑文“耿怀忠“三个字正在月光下蠕动重组,渐渐变成“耿仲明“这个御赐的名字。远处湖面漂来的战船残骸上,有人用焦炭画了幅简笔:一个戴镣铐的将军,正在给另一个披裘衣的人磕头。